日子就这样飞快地前进着。有时候他很佩服自己,居然可以日复一日地这样去期待另一个人。但更多时候是担心。人是会变的,时间总是在慢慢改变着一切。在空闲时旁敲侧击地四下打探柳南蕉的事,几乎成了他工作和学业之外唯一的乐趣。柳南蕉的生活似乎永远是一成不变的,他依然留在赵一铭身边。这让谢霖不知道是喜是忧。
柳南蕉研究生要毕业的时候,出了一件事。原本定好的工作被黑箱,硬生生挤了下来。得知这个消息,谢霖有点慌。他知道一些那个专业的事,如果柳南蕉进不了本地的研究所,十有八九就要离开D市了。赵一铭那时候已经订婚,柳南蕉对他不再像从前那样依赖。
没有回应,就会离开。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伤心到了极点就想要忘掉,换一种方式重新开始生活。这些谢霖自己也考虑过,推己及人,他觉得柳南蕉或许也会有同样的想法。世界那么大,人与人的缘分那么微妙又脆弱。他们能从小到大存在于彼此的不远处,本身就是近乎奇迹的事了。谢霖知道自己已经不能再寄望于所谓的天意。若按天意,他永远永远都不会得到所爱之人。
这是他一想起,就会感到无比痛苦的事。
他主动联系了父亲,求他帮忙。起初没说柳南蕉的身份,但谢父何等精明。于是对话很快变成了谈判。谢霖给出了让步,他会回去,并开始接管家族的一部分生意,这是代价。但这代价其实不算什么,他原本最初也没打算离开。
柳南蕉的工作很快定了下来。谢霖几乎急不可耐地想要回去了。他等了一年又一年,不知不觉已经有三年。但他身上缠着一时不能脱身的事,关乎手下许许多多员工的生计,他再也不能像少年时那般任x_ing。
许多年已经等了,似乎也不差这一点收尾的时间。
最终安定下来已经是一年之后。柳南蕉二十六岁生日的时候,谢霖给他寄去了礼物,署名的那种,中规中矩的购物卡,像对待一个客户。
他回到了家乡,回到了有柳南蕉在的地方。父亲彻底失去了对他的控制,当年得罪的那一家,姑娘也早已嫁人。许多事成了往事,没人会不开眼地再提。谢霖融入了新贵的圈子,与老一辈们的圈子若即若离。
他这一次,真的自由了。再也没有任何外在的束缚,能阻挡他得到自己想要的人。
追求起初是耐心的,因为那时候谢霖心里有希望。但这希望渐渐就被磨灭了。柳南蕉确实没变,一点儿都没变。他还是拥有固定的生活轨迹,像一颗孤独的行星。赵一铭依然是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人。
至于谢霖。谢霖依然被他委婉或直接地拒绝着。
前所未有的绝望渐渐涌上了谢霖的心头。他怀疑自己可能一辈子都只能这样远远地看着对方。这真是不公平的事。他明明为他做了那么多。可是又能有什么办法呢,他难道能去责备柳南蕉么?
赵一铭的婚礼办得很大。那个人人缘一向是很好的,从小到大的同学和朋友都去了。谢霖便也去了。他那时已经被柳南蕉打击得厉害,却还是不愿意就此放手。就像他当初一次次不死心地给投资方发邮件一样。
柳南蕉穿着一套纯白的西装,规矩地打了小领结,他是伴郎。谢霖一时有些错不开眼,他很奇怪,为什么明明已经过了这么多年,这个人身上依然留有没能被岁月磨光的纯粹。这样的柳南蕉让他想起高中的时候,那个坐在窗台上唱歌的少年。
然而事实证明少年早已不再是少年。谢霖看着他生疏地喝酒,跑进卫生间催吐。柳南蕉那么失态,让谢霖眼前浮现出很多年前的某个冬天,在天台上看到的一切。他仍然无法眼睁睁看着柳南蕉这样糟蹋自己。
那一天后来发生的一切都出乎意料。他没想过柳南蕉会提出那样的要求,但他不需要犹豫。他已经等了太久,等得太苦。一点念想与甜头都没有的追逐早已在不知不觉中磨光了他的耐心。柳南蕉挣扎的时候,谢霖悲哀地发现自己已经停不下来了。他想,错过了这一次也许就不会有下次,也许他的后半生,就只能靠着这唯一一次交集过活。这个人,早已把自己的一生,置于爱而不得的悲苦之中。
谢霖爱他,也恨他。这恨从无望里生出,一直都在。只是那一刻,它被无限放大了。
谢霖在他身上近乎残忍地放纵着自己。
可当云收雨歇,那狂暴的恨意也就跟着散去了。他有些悲伤,但又不知为何,从悲伤里生出了些许希望。或许正因为柳南蕉也想要改变,才有这场脱离他原有轨迹的纠缠。
只是事情很快就像谢霖担忧的那样,滑向了不可挽回的境地。其实这么多年下来,每一次的接近,都让他们离彼此更远。想到这一切,谢霖只剩一片哀凉。
或许放手,真的是唯一的出路。
那阵子他很忙,除了运营模式改制的事,还有一个大客户要谈。经历过柳南蕉,回头再面对那样的客户,谢霖惊觉自己已经不知不觉生出了足够的耐心。大客户信佛,偶尔去寺院听经,谢霖便也一同过去。那对他而言,与其说是谈生意,倒不如说是难得的放松了。
谢霖自觉是没有慧根的那种俗人。什么东西听过,他都是一笑。譬如人家讲“慧说爱为狱,深固难得出。是故当断弃,不亲欲为安。”,谢霖心说这道理谁不明白,可做不到就是做不到,光听些道理,又有什么用呢。于是他不再听,起身到寺院的池边看鱼去了。鱼戏枯叶间,有一种萧瑟的自在。谢霖几乎有些羡慕它们。
老师父讲完了经出门,便与谢霖攀谈,问他可是别有所见。谢霖很直白地说听了也不见得会懂,懂了也不见得能做。听与不听,从结果上来说,或许没什么太大分别。这话是很不敬的了。然而师父只是笑笑,说迷闻经累劫,悟则刹那间。说不定什么时候,施主就悟了呢。
谢霖苦笑。那段时间他身心都很疲惫,已经打算放手。可放手并不是源于什么开悟,多年的执念原本不可能说断就断。只是他通过齐凯在医院的关系,知晓了柳南蕉的过往。
一个人,幼年失恃,遭继母戕害,至亲视若不见。难以想象柳南蕉是怎么熬过来的。这样一个人,把满腔的情意系在唯一一个待他好的人身上,真是一点儿都不稀奇。没了赵一铭,柳南蕉就没了整个世界。那是他在这世上唯一亲近的人。
可赵一铭护着柳南蕉的时候,谢霖自己又在做什么呢?原来,这许多年来所有的痛苦和纠结,其实都只是在为当年的造业还业罢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还尽。可就算还尽了,又能怎么样呢。
失了寄托,柳南蕉在这世上还有什么好留恋的呢?当年的许多细节慢慢变得清晰,原来谢霖自己真的就是那个杀手,他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Cao。可悲可笑的是,在许多年后,他为了一时的自私,竟然又对柳南蕉犯下了同样的罪。
一个凶手,又有什么资格祈求被害者的爱呢。这些年做下的每一件事,原来都在把这痴恋推向死局。
收到柳南蕉病危的消息时,谢霖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是自己害了他。他浑浑噩噩地往机场赶,想着怎样都好,要自己放手也行。他这辈子再没别的念头,只要柳南蕉平安活着,什么代价他都认。
他这辈子没有经历过那种怕。想着万一这个人真的不在了,自己的世界也就从此坍塌了。那一刻他忽然就理解了柳南蕉对赵一铭的感情。
看到柳南蕉的那个瞬间,谢霖差点跪下来。他想这样就好了,起码这个人还活着。哪怕就这么一辈子只能远远地看着,他也知足了。那一天他几乎是逃走的。
他酒量很好,可那天只喝了半斤白的就醉了。朋友说他像个疯子似地大笑,笑着笑着就哭起来,哭得惊天动地,直到睡过去。谢霖记得不太清楚了。第二天他在空荡荡的大床上醒来,知道一切都结束了。他再也不会靠近柳南蕉了。
在余下的一生里,他只能站在角落与y-in影中远远望着。他们的缘分只到这里。柳南蕉没有任何过错,这是谢霖自己的孽。
他和那个信佛的大客户最终谈成了生意。然后又是永无止境的工作。只有工作时,他能不再去想柳南蕉。那阵子很忙,谢霖腰上总是有点不舒服,以为是坐久了,也没在意。直到那天连着忙了两个通宵,突然发作得就厉害起来。
偏偏也是那天,他发现柳南蕉一直在找他。谢霖不想让柳南蕉看见这样的自己,但疼痛消磨了他的理智,他鬼使神差地答应了。放下电话,他在疼痛里想着,这没什么,不是我主动,是他自己要过来的……起初还能这样安慰自己,后来就什么都想不了。他实在太疼了,从来没有这么疼过。比挨打还痛上百倍千倍,就像有人在他腰腹里c-h-a了一把刀,不停地狠狠搅动。
柳南蕉过来的时候谢霖几乎是硬撑着起身的。他盼他快走,不想让自己的惨状暴露在对方眼前。可柳南蕉出乎意料地敏锐。他来摸他的手,声音那么焦急。谢霖一下子就垮了。所有离开的决心都化作了泡影,那一刻他只想紧紧抱住柳南蕉,求他不要走。
仿佛回应谢霖的心声,柳南蕉真的没走。他送谢霖去了医院,脸上是真切的关心和担忧。最痛的时候,谢霖被他搂在怀里,一下一下顺着背,那么温柔。死了都值,谢霖这样想,却又一次从心底生出无限的希望和勇气。
那天的一切都像是做梦。疼痛结束的时候谢霖的绝望又一次冒头,他以为柳南蕉会走。可是没有。那个人温和地陪伴在他身边。谢霖不敢和他靠太近,他怕自己又干出什么蠢事。
后来的事有些超出预料。他住院了。柳南蕉整夜陪着他,困极了,就睡在他身边的行军床上。谢霖想把他抱到病床上来睡,可又不敢。他向来不知恐惧为何物,却一次次地从柳南蕉身上体会到了“怕”的含义。整晚他就那么看着身边的这个人,想着要是老天开眼,就再给他一次机会吧,最后一次。只要柳南蕉肯回头看他一眼,刀山火海他也能趟过。
谢霖在黑暗里祈祷,悄悄拉住了柳南蕉的手。
注:“慧说爱为狱,深固难得出。是故当断弃,不亲欲为安”,出自《法句譬喻经》
“迷闻经累劫,悟则刹那间”出自《坛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