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向东又说,"你的脸色不太好。"
千越又微笑一下说,"应该没事,谢谢您。"
陈向东点点头,转身要走。突然听到那男孩喊,"陈医生?"
陈向东回过头来,"什么?"
千越说,"请问,是以诚的伤,可不可以告诉我,倒底怎么样?"
陈向东想一想,他的答案一如既往的谨慎准确。
"情况很不乐观。是以诚,他的脊椎伤得很重。高位截瘫应该是确定的了,目前看,他只有右手以及面部的神经还有知觉。"
"有没有希望治好呢?哪怕..."千越问。
"很难。很难。"陈向东说,"我很遗憾。"
陈向东留学海外多年,养成了外国人说话的习惯,做为一个医生,他常常说,我很遗憾。温和平静,一点点冷淡。
可是他发现自己在这个男孩子明净哀伤的目光笼罩下,他不由自主地软化,不由自主地收起了声音里惯常的那一点冷谈。
有什么尖锐的东西闪电一样地在千越的心头横穿而过,那痛,太快,反而不甚鲜明。
以诚,他不可能站起来了么?他不能动了吗?千越看着洗手间墙上的雪白的瓷砖。N城夏天闷热潮湿,墙上隐隐一层水汽。千越觉得自己的心也蒙在那水汽当中。
以诚以诚,以诚有着多么美好的身体。千越是极爱以诚的身姿的。他宽宽的平平的肩膀,他腰部没有一丝赘肉,腹部有着结实却匀称毫不夸张的肌肉, 修长紧绷的腿。还有那种在情爱中一贯保持着的呵护的姿势。尽管有着那样的过往,千越从骨子里对情事依然是羞涩的,他把这种爱小心翼翼地藏着收着。以诚啊, 他的手曾经那么地有力,可以空手捏碎核桃,千越惊得目瞪口呆,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把他抱起来打转。千越说他是KINGKONG。以诚听着这个奇怪的发音,温 厚的脸上露出一分呆愣与笨拙,惹得千越大笑。这双有力的手,又是多么地灵巧,会做电工活儿,会修下水道,会做饭,在雪白小巧玲珑的饺子上捏出美丽细密的花 纹,会给他织毛衣和围巾,甚至,会用手提式的缝纫机给他缝好绽开的裤边。如今,这一切,都没有了吗?
千越觉得有人拽着他,对他喊,呼吸,呼吸,用力。
陈向东把男孩拉到窗边,打开窗,喊,"呼吸,呼吸,快点,用力呼吸。"
千越缓过一口气来。竟然露出一个笑来,说,"是以诚原先可跟仪仗队员似的呢。"他的声音很低。陈向东问,什么?
千越回过神来,说,对不起,谢谢您。
陈向东看着走出去的男孩儿,突然间就明白了他与那个躺在床上的年青人的关系。
他用心地看着他的背影。
千越回到ICU,坐在以诚床边。
房间里的冷气太足,千越的胳膊冷得很。他团着身子靠在以诚身侧,他唯一还有知觉的那知胳膊。
以诚是在那一天的夜里醒来的。
他动了一下他的那只手。只一下,千越便感觉到了。
他看见以诚微微睁开了眼睛。
以诚的头无法转动。却好象知道身边有人。
千越拉着他的右手。
那手突然地又动了一下。接着手指缓慢地在千越的手心里开始画来画去。
千越隔了一会儿才明白他是在画字。一笔一笔地,成了两个字,越越。
千越握着那只手,摸着掌心熟悉的茧子,也在那手心里画,是我,是我。
他把脸埋进那宽大的如今软软的手里,嘴贴上去,唔唔地说,是我是我是我。
42
以诚终于从ICU出来了。
他转入特护病房。
千越还是每天都到。
家人们也常来。
哥哥嫂子,姐姐,姐夫。偶尔,还有一两上亲戚朋友。
人来的时候,千越会在门外站一会儿,或是,站在病房的某一个小角落。
特护病房,条件很好,一间只住一位病人,有着独立的卫生间。
以诚无法转头,但是,他知道千越在。
千越总站在他视力所及的范围内。有时,他只能看到他一个衣角。但是他总是这样让他知道,他在。
家人来久座着,千越在外面呆一会儿,再进来,坐在角落的椅子上,低头做自己的事。
以诚人不能动,心里是清楚的。
他的越越啊,那个小事任性,大事妥协的越越,他什么时候变得这样无畏了呢?
他明白他心里会有多尴尬,但是他还是坐在那里,没有人理他,他只一味地坐着。
小鸵鸟原本遇到危险或困难就会钻进沙里。
以诚,就是千越的那一片广茂温暖的沙子,每一粒沙都细幼圆润,一粒一粒,团结在一起,形成一个妥贴的保护的姿态。
可是如今,这片沙地受到了侵害,那小鸵鸟怎么办呢?他会仰起他细长的脖子和小小的头,张皇所措吧,他会想,怎么办怎么办啊?有什么办法呢?没有办法也要有办法啊。
夜里无人的时候,千越会挨到以诚的身边。以诚的手在他的手心里慢慢地画着字。
很累吧?
千越说,累啊。你快点好,我就少累一点。
以诚画,好的。
以诚又画,来,躺下来一会儿。
千越说,不行啊。你现在象科学怪人,那么多管子。快好了吧。
以诚画,好。
陈向东告诉千越,以诚还要做两个小手术。
他告诉他那是什么样的手术。
千越愣了半天,他没有听懂。
陈向东耐心地向他解释。
以诚不能吃东西,因为高位截瘫伤到了吞咽的神经,于是要在胃部上面开管子,feeding tube,正常人吃东西的时候,会有一块小的肌肉覆盖气管,让食物顺利进入食管。因为咽喉部位的气管和食管还有口腔是一个丁字路口的,但是如果因为某种原 因,这个反射失灵,那么食物会同时进入气管还有食管,常规的人这个时候会有自然反射 就是cough。但是如果神经损伤的话,就失去cough这个反射了。即便有东西进入,他们也没有感觉。异物进入气管后,会进入肺,会造成吸入性肺炎,对 病人是很危险的。还有,必需在他的后腹部下放开管子,排泄废物。
千越听着,陈向东觉得,他的脸上,有一种决绝的认真。那种神情,很有力,陈向东觉得自己在这个男孩子的面前,总会被这种力量催逼着不自觉地露 出一点原本的自己的东西来,他本来不必对他说明手术的情况的,但是他还是主动地说来。他常常看见这男孩站在走廊里,看着自己的手指,很专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