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琰被他安慰了几句,总算神色平静下来,低声道:"卫长轩,我饿了。"
卫长轩微微一愣:"方才都没人伺候你用膳吗?"
"二哥派了侍女来喂我吃东西,可是她身上有胭脂气,我闻着吃不下。"杨琰皱着眉咕哝道。
卫长轩不禁失笑,不知为何杨琰闻不得胭脂的香味,所以近侍里都没有年轻侍女。
宴上大多是些寒食,杨琰脾胃娇弱,不能吃鱼脍之物,卫长轩便取了一盅八珍汤来喂他。那汤盅一直温在白瓷大海中,触手仍是滚热,杨琰喝了两口,唇色便被熨得微红。
"说来,二公子和三公子哪里去了?"
杨琰想了想:"说是几家王族宗室都在园中- she -箭,他们也去比试了。"
一听到"- she -箭"二字,卫长轩便轻笑了一声,杨琰似乎觉得奇怪,问道:"卫长轩,你会- she -箭吗?"
"我从前在神武卫,那里的李校尉脾气不好,若是有人敢聚众打架,就要去草场上罚- she -二百支箭。以我打架的次数,你猜我会不会- she -箭?"卫长轩苦笑着想起当日情形,便觉得肩胛骨都痛了起来,军中的硬弓跟这些贵胄公子们手上的小玩意全然不同,连着拉开两百次之后,仿佛胳膊都不是自己的了。
杨琰被他这话逗得笑了出来,而后却又慢慢敛了笑容:"可惜我永远都不能- she -箭了。"
卫长轩微微一怔,而后向他道:"这有什么难的,你若是想- she -箭,我教你便是,"他在杨琰耳边低低道,"也奚,不要觉得输给你的哥哥们什么,你只是少一双眼睛,以后我做你的眼睛。"
杨琰听了这话,一时竟呆住了,他当下没有说话,只是低了头。
多年以后,提起穆靖王杨琰,大多人都说他自幼便身残心壮,志向远大。稍有不恭者则评他工于心计,心狠手辣。
然而当时的武帝杨悭却把穆靖王与怀化将军卫长轩年少时的这番对话告知了近臣,他向左右道:"朕还是太子之时,懦弱胆怯,甚至想把皇位拱手让与兄弟,皇叔便对朕说了这件旧事。他告诉朕,他天生目盲,幼时任人欺凌也别无他想,直到卫将军的那番话惊醒了他。"
皇帝闭上眼睛,仍能想起杨琰当日说话的神色,他一双眼眸如同古井无波,其话中寒意却让人心惊。他道:"卫长轩说的没错,我并不输于哥哥们,今后他们若是再想从我手中拿走什么,我就要从他们那里夺去更多。"
第8章 夜谈
花朝节宴后,数不清的车马从漪澜园门前经过,卫长轩刚扶了杨琰上车,转脸便瞧见长公子的车马也在一旁。他想了想,还是走到了车前,作了一揖:“方才多谢长公子解围。”
车帘一动,却是杨玳伸出一只手来,依旧是那似笑非笑的声音道:“卫长轩么,进来说话。”
这辆大车远比杨琰那辆明亮宽敞得多,杨玳坐在车中,只向卫长轩望了一眼便道:“听说你把老二老三手下的人都打了,我还道是个什么厉害的角色,没想到听杨解那废物大放厥词,你竟连句话也说不出来,当真丢我穆王府的脸面。”
卫长轩被他突然呵斥,心中自是不服,他冷声道:“小人不过一介草民,在御驾前稍有不慎便会如蝼蚁般被捏死,哪里敢像长公子这样不把皇上放在眼里。”
“哦?”杨玳被他当面抵了话,竟然不恼,反而唇角一扬,笑了起来,“怎么,你就甘愿一辈子都只做一只蝼蚁吗?那算我看错了你。”
这问话声音虽低,在卫长轩耳中却像是响了一个炸雷,他觉得胸口被什么东西压迫着,简直难以喘息。
杨玳直视着他的眼睛,过了片刻才道:“或许你还不知道,西北都护府被燕虞大军逼近,已经迫在眉睫,这几日安阳河西两处皆要调兵过去,我也要去前线巡视。如今身边正缺几名得力的手下,你可愿随行?”
卫长轩被这话问得一愣,他顿了顿,才低声道:“可我,是四公子的伴当。”
杨玳脸上有些形似讥讽的冷笑:“卫长轩,你可要想清楚,此番若是随我去边疆,凭我的手段,连战场都不用你上,回来少说也是个校尉,难道不比你在王府中做个奴仆强么?。”
卫长轩心中狂跳,他知道在神武卫中,一个小卒想当上校尉大约需要十几年。但若是跟着这位长公子,那遥不可及的官位,竟也变得如此唾手可得。
杨玳满意地看着少年因为激动而微微涨红的面孔,却见他眉间忽然一皱,不知想起了什么:“长公子,我……我不能去。”
“为何?”
卫长轩低声道:“我答允过四公子,要在他身边照顾他。”
杨玳听了这话,先是诧异,而后又觉得可笑:"四弟虽和我一样都是父王的儿子,不过,他身边的人和我身边的人可不大一样。”他慢慢放沉了声音,“他那样一个人,你就算跟着他一辈子又能得到什么。难道说,你为了那么一句微不足道的承诺,竟连自己的前程都不要了吗?”
卫长轩没有回答,他的沉默却已说出了他的答案。
杨玳无声地磨了磨牙齿,低而冷地笑了一声:“卫长轩,没想到你这么愚蠢。”他终于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示意少年退出去。
卫长轩走出那驾堂皇的马车之后,身上的汗猛地涌了出来,他觉得背上一片冰冷,手不自觉握成了拳头,而后又松开。
他当然知道跟着这位长公子能得到的东西,会比在杨琰身边得到的多得多,说不定终有一天他也能在九五之尊面前侃侃而谈,而不用担心随时送掉小命。他可以风风光光地当个校尉,甚至是都尉,穿着亮银的铠甲,骑着骏马十分风光地去见义父,让他也好好高兴高兴。可如果这一切是要用杨琰的眼泪和痛苦去换,那他宁愿不要。
因在花朝节宴上连输了几箭,杨玦被一众宗室兄弟们灌了许多酒,回王府时还有些醺醺然。好在他这日心情甚好,也不打骂奴仆,只是手舞足蹈下了车,还要搂着美貌的侍女亲热。这些侍女多是他二哥的人,他也毫不介怀,只管在车下追逐,不期然却撞到了一个人身上。杨玦眯着一双惺忪醉眼,把那人上下摸了摸,只觉这人身体硬实,并非是那些娇俏的侍女,大约是侍卫之流,不由十分扫兴。直到他身后刚下车的杨琮战战兢兢喊了一声:“大哥。”
杨玦心中一凛,抬头看去,只见杨玳也正冷冷地看着他,低喝道:“堂堂穆王府的公子,喝成这副烂泥样子,成何体统!”
杨琮赶忙上前拉开了二人,陪笑道:“今个过节才喝成这样,平日里三弟十分知礼,极少饮酒的。”被他拉开的杨玦却毫不领情,把他手用力甩开,而后昂头便走,根本没有招呼这二位哥哥的意思。
杨玳冷眼看着他背影,并没有多言,只听杨琮又小心地问道:“大哥今日怎么没去外宅那边?”
“父王寻我有要事商谈。”杨玳只说了这么一句,而后嫌他碍事似的把他拨到了一旁,径直向府内走去。
杨琮两头都没讨到好,只得苦笑着跟了进去,只见杨玦正站在角落里,y-in冷地看着他大哥进入配殿的背影,冷冷地道:"不过是个东胡血的杂种,整日在我面前充什么大哥。"
杨琮生怕他的话传到里边,赶忙拖了他往后苑走,一面走一面摇头道:"三弟,你莫不是当真喝多了,难道忘了太宗皇帝的母族也是东胡人么,往后再说这种话是要惹麻烦的。"
"太宗皇帝?"杨玦冷笑道,"就凭他也能跟太宗皇帝比么,太宗母族可是正统的拓拔家主一脉,他杨玳的外祖父是什么人,不过是拓拔信的一个家将而已!"
杨琮不欲跟他细谈此事,只是摇头叹气。
杨玦却仍是骂骂咧咧:"论起血统尊贵,他还比不上那个小瞎子,整日里得意什么!"
杨琮听他越说越不像样,知道他是酒劲上头,赶忙拉着他回去了。他们谁也没注意到紧跟着走进府内的杨琰,独自一人在黑暗中微微苍白了脸色。
杨琰知道王府里就连下人有时候也会偷偷叫他瞎子,可是听见自己的哥哥这样肆无忌惮地喊出来,还是让他心里微微痛了一下。可是又能怎么样呢,他本身就是个瞎子,他轻轻摸了摸自己的眼睛,最终还是悄无声息地回去了西北角院落。
穆王府的配殿内,一干仆从都退得干干净净,偌大殿内只剩杨烨和杨玳父子,他二人相对而坐,神色却不是闲谈的模样。
“父亲,听说尉迟贤他们已经回安阳了?”
“不回去,难道躲在建安城一辈子么?”杨烨冷冷地道,“西北都护府是保不住了,安阳若是再丢,燕虞大军岂不是要长驱直入,攻入大昭了么。”
杨玳听他语气不善,忙恭恭敬敬低了头,带着请教的口气道:“按理说西北都护府和安阳一带驻军众多,怎么这次竟被一场突袭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呢?”
杨烨冷笑了一声:“倘若西北那边只有一方驻军,怕是都不会输得如此狼狈。”他伸手一指,正指向案上铺开的长卷地图,“当年拓跋信好大喜功,说是要为大昭开疆扩土,带兵灭了西域祁梵国,在此与安阳相邻的地方设了西北都护府。此事距今不过二十余年,祁梵剩余的一支族人投奔了燕虞,如今便撺掇燕虞可汗来夺回他们的故土。这里既驻扎着西北军,又驻扎着安阳的大军,还有四处散落的胡人收编来的几支杂军。燕虞人一来,这几支军队谁都不愿率先抵抗,互相推诿,不然西北都护府也不会一个月就被燕虞人占去!”
杨玳知道父亲这是动了真怒,忙低声道:“如今燕虞大军与安阳仅一城之隔,却没有再继续开战的势头,想必是在等我们与他们和谈。儿子此番去安阳,定不会辜负父亲期望,更不会让燕虞人占到大昭一丝一毫的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