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烨闭目摇头道:“两国和谈,比的不是口舌伶俐,而是国力强弱,我们输了一战,在气势上便已有不足了。”他静默了片刻,忽而拧了眉头,“现在的关键,还是拓跋信那个老东西。”
拓跋信毕竟还是杨烨名义上的岳父,杨玳不敢对那位拓跋家主妄自评论,只轻声问道:“拓跋公多年不带兵,不知对这场战事又有什么影响?”
杨烨从鼻子里哼笑了一声:“他虽不带兵,可带兵的那几个将军不都是东胡出身,他若是有意让这几人一起出兵,他们难道还敢不从?西北军名义上掌握在我手里,实际上还不是看那老东西的眼色行事。”
杨玳勉强笑了一声:“父亲不要动怒,拓跋公毕竟和父亲是翁婿,一家人总该互相帮扶,此番西北战事,想必拓跋公不会袖手旁观的。”
杨烨抬起眼睛,看了长子一眼:“你还不明白么,他这是故意的。”他把案上的地图缓缓卷起,低声道,“这段时日,催着我立世子的声音越来越多,你应该也听说了。”
谈到世子一事,杨玳立刻变得谨慎了起来,他低下头道:“这件事,儿子有所耳闻。”
杨烨看着长子的头顶,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我统共就你们几个儿子,如今看来,也只有你堪能担此重任了。”就在杨玳猛地抬起头来的时候,他话锋一转,“不过,拓跋信大约也是料到了我的决定,所以才会心生不满吧。”
杨玳神色微顿,而后轻轻笑了笑:“父王这话,儿子不明白。”
杨烨也不点破他,只冷冷一笑:“你外公拓跋瑞在拓跋家只是个旁系,名义上算是拓跋信的族弟,若是你继承了我的位置,拓跋信岂不是要被自己的族弟压在脖子上头,以拓跋信那傲慢x_ing子,又怎能忍受这种事情。”他站起身,拍了拍长子的肩膀,“我迟迟不立世子,也是顾虑到了这一点。毕竟,若是惹怒了那个老东西,后面可不好收场。”
杨玳低下头,在y-in影中磨了磨牙,再抬起头时,只云淡风轻地笑了笑:“父亲原来是忌惮拓跋公那边,儿子倒有个两全其美的主意。”
他虽掩饰得当,可杨烨对这个儿子了如指掌,早已看到他眼底杀气,不由笑了:“你该不会是要我杀了拓跋信吧?”
“父亲怎么会这么想,”杨玳显然失笑,“儿子就算再糊涂,也知道拓跋信一死对东胡那边影响有多大,如今燕虞虎视眈眈,再搅乱东胡势力,我大昭岂不是祸事临头了吗?”
见他对局势看得透彻,杨烨脸上终于露出赞许之色,点了点头道:“且说说你的主意。”
“我只是觉得,拓跋信就算再是心胸狭窄,应该也不会嫉恨一个死人吧?”他缓慢地说完这句,抬起眼睛便去看父亲的神色。
只见杨烨身体微微一震,怔怔望向长子,过了半晌才道:“玳儿,你可真让父亲心惊啊。”他顿了顿,“你为了坐稳世子之位,要杀了你的外祖父么?”
第9章 读书
杨玳重新垂下了视线,轻轻道:“父亲这是在责怪儿子狠毒吗?”
大殿中的火烛摇曳不定,杨玳只觉眼前明明暗暗,他迟迟没有听到父亲的答话,也不敢抬头,只是背脊上的肌r_ou_都僵硬了起来。
忽然“铮”地一声轻响,却是杨烨取了他那把旧箜篌在手中,手指抚摸过箜篌的弦,脸上不知是悲是喜:“或许是狠毒吧,但……”他摇了摇头,不再说话,弹起了手中那张箜篌。
箜篌细碎的声音流水般倾泻开来,杨玳跪坐在那里,听着父亲拨弄那乐器,心底有鬼魅缓缓升起,且渐渐扩散。
杨烨突然停止了拨弦,他放下了箜篌,转向杨玳道:“玳儿,你可否应允父亲一件事。”
杨玳正襟危坐:“但凭父亲吩咐。”
“日后,若是你继承穆王之位,就把你的弟弟们都赶到封地去吧。”他低声道,“不要伤他们x_ing命,可以么?”
杨玳脸色大变,他瞠目看向父亲:“我怎会……”他只说了半句,便触到父亲那锐利如刀般的眼神,最终放弃了争辩,只低头道,“我绝不会伤害弟弟们,请父王放心。”
“好。”杨烨点了点头,“既然你应允了,那么以前的事我全不追究。待此番从安阳回来,我便递帖子给雍王府,请宗庙立你为穆王世子。”
杨玳听见这番话,脸色变了几变,最后听到“立世子”几字才稍松了一口气,俯身叩头道:“谢父王。”
杨烨走到他面前把他扶起:“回去准备一下,这次我同你一起去安阳。”
“父亲也要去?”杨玳吃了一惊,又有些狐疑,“此番只是去与燕虞人和谈,哪里需要劳动父亲出马。再说,去安阳路途遥远,父亲的身体,怎好经受这样的颠簸。”
“你以为我是为了和谈?”杨烨冷冷看了他一眼,“去安阳千里迢迢还不是为了你吗,我的蠢儿子,别忘了你外公拓跋瑞手中还掌握着几支胡人杂军,我不管你是用毒还是用计杀他,可若是露了马脚,那边陲之地造起反来,你压得住么?”
杨玳心中大骇,复又跪下:“还是父亲思虑得周全,儿子这就去准备。”他正要告退,又迟疑了一下,“此去安阳来回至少也要数月时间,父亲不在,朝中大事岂不是无人料理。”
“你竟担心这个,”杨烨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皇帝虽是个不中用的,几位老尚书却不至于连政事也处理不好,朝中的事我不担心,只是家里……”
他沉吟了一会,方道:“唔,杨琮和杨玦两个都长大了,家中事务他们大约也处理得来。”
“是。”杨玳脸上虽有几分异色,但还是遮掩了,而后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临出去之前,他分明看到父亲重新拿起那张箜篌,低声道:“阿依那……”
穆王要携长公子一起离开都城前往安阳的事,在王府内掀起不小的一阵波澜。卫长轩起先听说杨玦要代掌王府事务,几乎头都大了,每日里都在院落四周乱转,卯足了劲准备应付前来找茬的那位三公子。然而杨玦根本就没有来,他突然没了父兄管教,简直如同没了笼头的马,成天地跑出去与同龄的世家子弟们寻欢作乐,甚至连续几日夜宿合欢楼,连王府都懒得回。
王府里虽有几名大管事镇着,可下人们也不免日渐放诞,夜里喝酒赌钱的数不胜数,管事们自己也乐得清闲,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们去了。
在这一片歌舞升平的气氛里,卫长轩也得了个假,他早早地搭了一辆去郊外的大车,准备去看望许久不见的义父。
如今开了春,不比冬天那样寒冷,守陵寝的那方小屋不再门窗紧闭,阳光顺着窗棂的缝隙- she -入屋内,映出飞舞着的灰尘。卫长轩蹑手蹑脚地进去,只见田文礼正半闭着眼睛躺在竹制的躺椅上,花白的头发披散下来,从竹椅的缝隙里一缕缕地垂下。
卫长轩用手在那发梢上一拨弄,田文礼便轻轻睁开了眼睛,没回头就已轻笑出声:“轩儿,你这个调皮鬼。”
这是他们从前常玩的把戏,卫长轩站在义父身后,又觉得自己突然变成了一个孩子,就像小时候一样可以被他抱在膝上逗弄。
小内监奉上点心和茶水之后,便识趣地退了下去,独留他们父子二人谈心。卫长轩憋了一肚子话,哪里忍得住,一边吃点心一边把这几个月在王府中遭遇的种种全部倾吐了出来。
“起先听说你去了穆王府,我还着实担心了一阵,”田文礼含笑看着他大吃大嚼,轻轻点了点头,“看样子,你过得也不差。”
卫长轩得意地捋起袖子,给义父看自己结实的小臂:“起先有几个不识相的想欺负我,打了几架之后他们自己就怕了。”
田文礼一听,又是叹气又是笑:“我早就嘱咐你,不要意气用事,你既然伺候那么一个主子,就该少给他惹麻烦。若总是打架斗狠,旁人寻到借口,反而更会去糟践他。”
卫长轩心里微微惊了惊,而后又强撑着道:“那个杨玦现在整日忙着逛窑子,根本没工夫对付我们。”
田文礼脸色一沉:“你现在说话怎么如此粗鄙,果然不在军中,就失了教导。”
卫长轩心中暗暗叫苦,这些粗鄙之词实是他在禁军中学会的,只是以往都刻意遮掩,不曾在义父面前说出,今日却不小心溜了嘴。
“等到这次风头过去,跟你那小主子道个谢,往后还是回神武卫去。”田文礼喝着茶,缓缓地道。
“那怎么成,”卫长轩急了,“我答应他要留在他身边的。”
田文礼怔了怔,眉头大皱:“轩儿,你这是说什么傻话。如今过了年,你已是十六岁了,不准再这样孩子气。”他缓了缓,语重心长地道,“阿爹不求你能出人头地,只要你一生平平安安,衣食无忧便好,你跟着的那个主子……在穆王府那样的地方,几乎自身难保,恐怕将来会牵连到你,还是早日脱身为好。”
卫长轩登时呆了,他不是没想过杨琰将来处境会怎样,因为即使是现在,他的处境已经很艰难了。他咬了咬牙,低声道:“阿爹,小的时候你就教我,人生在世,最重要的是信义二字。是你告诉我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但绝不能背信弃义。”他不自主地捏紧了拳头,“当日若不是他苦求穆王,我现在不是在雁庭就是一死,我若违背了对他的诺言,跟畜生有什么两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