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胡军私底下看不起禁军软弱,已是由来已久的事,这次对尉迟锋带回的那名年轻禁军倒是颇有些好奇。军医已给他清理了伤口,又敷了药,这人从头到尾连一声也没哼过,只在喝到极苦的汤药时皱起了眉头,露出一点少年人该有的样子来。
晚间,军营偏帐。
因为主将全都领兵在外,大营内显得空荡荡的,卫长轩因为伤口被包扎得太结实,几乎是动惮不得,只能费力地靠在营帐一角。
他面前的尉迟锋手里还拿着半截烤羊腿,伸手便在他肩上拍了拍:“这么说,你不但绕到了燕虞大营,还烧了他们的辎重?”他说着,很高兴似的,“看不出,你胆子还真不小。”
卫长轩竭力挪得离他远了些,不让他拍到自己的伤处,他想了想才问道:“你们今日不是要在山脚伏击燕虞大军么,就算他们受伏而逃,也应该是向着乱石城的方向,怎么反而进了山谷?况且他们盔甲整齐,一点被伏击的样子都没有。”
尉迟锋干咳了一声,放下手中的羊腿:“其实今天那场伏击失败了,对方似乎察觉到了我们的策略,所以刻意引着我们的人向山谷那边退去。不过你们那陈将军倒是机警,带着人马将燕虞军队切成了两截,我便追着贺鲁领的前军进了山谷。”他说到后面,显得有些不好意思,“若不是你们在山坡上放箭打乱了他们的脚步,只怕我这斩敌千人的功劳还要再打个折。”
卫长轩这才明白今日正面战局究竟如何,他皱了皱眉:“那陈将军呢,怎么到现在还没回营?”
尉迟锋摆了摆手:“听说他们追着那半支残军过了乱石城,若是来了兴致,只怕要打到燕虞大营去呢,我父亲也派人跟去了,他们大约要三五日才能回来。”
他解释完,便起身准备离开营帐:“你受了伤,今晚就睡我的帐篷,我去亲兵营挤一挤就好。”
卫长轩微有些茫然,他记得初见时此人对他们很不客气,却不知这突如其来的好意又是怎么回事。
尉迟锋见他微露出些错愕,不由得赧然一笑,他重新坐到了卫长轩的身边:“先前跟你们说的那些话不大好听,你可别往心里去,我们东胡男儿最看重有血x_ing的男子汉,今天在战场上,我看得出来你是真的有胆气,不怕死,”他竖起大拇指,“跟以往我见过的那些贪生怕死的中原人不一样。”
卫长轩苦笑着摇头:“少将军,你不懂,”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我拼命杀敌,只是不想被敌人杀死,其实,我是真的很怕死。”
尉迟锋怔了怔,低声道:“看不出来,你是有牵挂的人啊,”他笑着叹了口气,“也对,以你的相貌人品,在都城里想必是有相好的姑娘在等你回去,或许还不止一个?”
卫长轩苦笑着摇头:“少将军说笑了,并没有什么姑娘。”
尉迟锋不肯相信似的瞧着他:“一个都没有?”
卫长轩依旧摇头:“没有。”他摸了摸怀里那把包着皮鞘的匕首,在昏暗的营帐里露出微有些寂寥的笑意来。
十二月二十九,云峡关。
轰隆隆的铁蹄声响彻关口,这是大昭的先锋轻骑,骑兵们铁甲上皆覆着一层薄薄的白霜,显然是连夜冒雪赶回的。轻骑过后,大批步卒也陆续回营,卫长轩坐在帐内,听着辎重车从帐外推过的声响,心里盘算着陈绍他们也该回营了。
正在他出神的时候,帐门猛然被掀开,进来的却不是陈绍,而是军中的传令官,他板着面孔道:“卫长轩,陈将军传召。”
从自己的营帐到中军的一路上,不少来往军士都向他侧目而望,卫长轩心里奇怪,却也没有多想,他走到大帐外通报了一声,而后才掀开帐门走了进去。大帐里的篝火烧得正旺,卫长轩腰侧那处伤口才结了痂,骤然到了暖和的地方隐隐有些发痒,他俯下身向帐内的将军行了军礼。
陈言目光向他扫来,竟是十分冷硬:“卫长轩,出战前我派给你的军令是什么,你还记得么?”
卫长轩立刻答道:“潜入敌后,烧毁敌军粮仓。”
“原来你还记得,”陈言一拍桌案,“那你为何不依令行事!”
卫长轩微微一怔:“末将赶到粮仓那里才察觉敌军已转移了粮草,所以才……”
“既然粮仓是空的,你为何不及时回返报告于我,却擅作主张,偷袭了燕虞主营?”陈言冷声道。
“粮草之事,关乎战局,末将不甘空手而返,这才冒险偷袭了他们主营。”
“兵行险路,此举倒也没有不妥,”陈言低声说完,忽然呵斥道,“可你身为军士,就不该罔顾军令!”
卫长轩浑身一凛,几乎就要跪下。
“我问你,烧毁燕虞辎重之后,你又在山谷里遭遇了贺鲁的主军,是么?”
“是。”
“你手上不过一百来人,你竟不避锋芒,还- she -了他一箭,是么?”
“是。”
“卫长轩,我本不该处置你,可你知不知道你究竟做了什么?”陈言语气危险。
卫长轩心下不由发冷,他知道违背军令要被责罚,这没什么,可那场突袭难道是对战局不利的事么,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就在他发愣的时候,肩膀上忽然一紧,竟被陈言双手抓了起来,力气大得几乎要把他的伤口挤裂开:“好小子,”陈言冷硬的脸上忽然绽开笑容,“贺鲁死了!”
这变故来得太过突然,卫长轩一时还反应不过来,脸上都是懵的。后面的陈绍已大笑着掀帐走出:“叔叔,你就不要捉弄他了!”
陈言朗笑出声:“卫长轩这小子,实在让我欣喜,他要是我陈家的子侄,我定要保他世袭一等将军。”
陈绍嗤笑了一声,转向卫长轩:“这次我军穿过乱石城,追击到燕虞大营,原本只是示以威慑。毕竟他们那里有二三十万大军,也不是闹着玩的。结果当天得到线报,才知道你把他们的军械粮草一把火烧了。叔叔说,这下都不用我们打过去,他们自己就会大乱阵脚。”他说起战局,倒是很有条理,“我们怕逼急了燕虞人,所以隔得远远的,在乱石城里扎了营,一面派人打探营内的动静。按理说燕虞人被突袭了大营,又没了军械粮草,这口气肯定咽不下去,定要跟我们血战一场才肯退去。谁知他们竟没有一点要出战的势头,安静了两三天,我们察觉他们竟有了退兵的架势。”
卫长轩认真听着,并没有c-h-a话。
“起先,叔叔和尉迟将军都怀疑对方只是假装退兵,只等我军追击,再部署反扑。所以我们没有急着追上去,只派了一支轻骑缀着他们,这支轻骑正巧拦住了敌军的辎重营,俘虏了二三十人。我们这才知道原来贺鲁几日前回营时便中了一箭,拖了两天,伤势越来越重,竟然死了。他的几名副手还算得力,趁着没有军心大乱连夜撤兵,大约想要退回燕虞境内同援军会合。”陈绍说到这,喜不自禁地拍了拍卫长轩的肩膀,“你这次- she -杀敌军主将,逼得燕虞退兵,可算是立了头一等功,我军死伤数目也极少。叔叔已经让军中文书写了战报,头一个就是你的名字,你只等着风风光光地入朝领赏吧!”
卫长轩听到后来,慢慢呆住了,他像是要笑,可是终究没有笑出来,他垂下了头:“可我带出去的人,都死了……”
陈绍微微一怔,笑容僵在了脸上,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好友,只有些惶然地看向了叔叔。
陈言只摇了摇头:“你的手下死了,你当然难过,可若不是你们那支人马,此番燕虞大军绝不会轻易退去。两军少不得要继续在云峡关外交战,累积下来,死伤人数还要再多出百十倍。若是等燕虞援军一到,攻破云峡关,进入安阳,甚至平沪,死伤百姓更是无可估量。所以,你做的事是对的,并不需要太过伤怀。”
卫长轩低声道:“是。”
“你此番立了大功,看来是轮不着我来升你的职了,你且继续领先锋轻骑,待战报送上,且看朝廷给你什么封赏吧。”陈言说着,摆了摆手,“好了,明日是除夕,解一日禁酒令,你们也去好好乐一乐吧。”
出了营帐,陈绍又转向卫长轩,一脸关切:“听说你受了伤,严重吗?”
卫长轩捂着肩膀:“腰上的伤还好,就是肩膀……”
“肩膀怎么了?”
“被你和你叔叔刚才拍裂了。”卫长轩说完,看好友露出手足无措的样子,又好笑起来,“你开始不是总抱怨陈将军不让你上阵么,这次总算让你这把刀出了鞘,是不是高兴多了?”
陈绍摸了摸脖子:“虽然上了阵,可叔叔把我留在中军,其实跟敌人交手的机会不多。我知道,他就是怕我受伤,会挨我父亲的责骂。可是……”他轻声叹了口气,“我总觉得不甘心。”
他抬头看着卫长轩,忽然道:“其实,我真的很羡慕你,这些天,简直都有些嫉妒了。”
卫长轩有些奇怪:“嫉妒我?”
陈绍自嘲地笑了笑:“他们提到我,都只会说是陈大将军的侄儿。可你就不一样了,全军都知道你一箭- she -死了贺鲁,你的名声都传到东胡军那边去了,听说连燕虞那边的俘虏都给你起了绰号呢。”
卫长轩摸了摸鼻子,咕哝道:“燕虞人起的绰号,多半是骂我的吧。”
第36章 梦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