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陲的新年极是寒冷,营帐内却温暖如春,帐篷中央烧着通红的火盆,火盆上还架着个硕大的铜镬,里面翻滚着一只煮烂的羊腿。
羊腿是陈绍从火头军那边偷出来的,原本是要烤,可吃惯了羊r_ou_的尉迟锋非要说冬天煮出羊汤来喝着暖和,所以他们又出去找煮羊腿的器皿,最后竟把营中震慑士卒的大镬搬了来。
尉迟锋把铜镬放到火上,神色间还有些恭敬之意:“据说当年有位东胡大将,曾设下军规,临阵脱逃者,受汤镬之刑——就是把人放到镬里煮死。众将士心生畏惧,在战场上都奋力拼杀,绝不敢后退,所以我们军中都会放上这么一个大镬。”
他说完,只见卫长轩和陈绍都满脸复杂地看着他,全然没了先前饥肠辘辘的模样。尉迟锋赶忙笑道:“只是做个样子,这个铜镬可没煮过人,你们看它只有这么大,连条人腿都塞不进去。”
卫长轩一时更没了胃口,他沉默良久,才若有所思地道:“少将军,你这个人……想必朋友不多吧?”
煮开的锅子里撒了大把的胡椒和辣料,吃得三个人脸上全都涨红了一片,可谁也不肯停下来,他们互相较着劲,好像不是在吃辣羊汤,而是在战场上较量。
尉迟锋一面吸气一面从腰后摸出了一个酒囊,里面装的是此地的烈酒,他灌了两口,又大方地将酒囊递给一旁的卫长轩:“这种时候,怎么能没有酒,喝!”
卫长轩倒并不急于喝酒,他吃了这又热又辣的羊汤,伤口痒得更厉害,忍不住就要去抓挠。刚解开皮甲,一旁的陈绍就劝道:“你这是伤口长新r_ou_了,千万别挠,会留疤的。”
尉迟锋一听这话,也窃笑起来:“是了,留了疤可就不好看了,怎么做乌及苏尔?”
卫长轩停下手,莫名其妙问道:“乌及苏尔又是什么?”
“就是燕虞人给你起的绰号,你难道忘了?”陈绍用匕首叉起一块羊r_ou_丢到嘴里。
卫长轩不懂燕虞语言,听他们说话只觉都是呜噜噜一串,哪里分辨得清楚,不由又问:“这绰号究竟是什么意思?”
陈绍向尉迟锋一指:“这些时日都是少将军在审问燕虞俘虏,你何不问他?”
尉迟锋醉意阑珊地抱着酒囊:“这本不是什么好话,苏尔是燕虞人的恶神,就像是你们口中的阎罗王,专管催命。听他们说,自那日见你在大营杀人,如同砍瓜切菜一般,毫不眨眼地取人x_ing命,着实凶狠。不过……”他打了个酒嗝,又道,“又因你生得太过英俊美貌,他们才叫你乌及苏尔,换做中原话就是——美阎罗。”
卫长轩听到最后,有些好笑又有些窘迫,脸都涨红了。陈绍却不肯放过他,大笑着从背后向他肩膀上一挎:“好,这个名号不错,明日我就让人写在大旗上,做你的军旗!”
三人正在说笑,忽然帐门一掀,一名穿着白衣白甲的将大步军走了进来,尉迟锋像是吓了一跳,猛地蹿立起来,嗫嚅着道:“父……父亲……”
那正是安阳节度使、归德大将军尉迟贤,跟在他身后走进来的是征西大将军陈言,他们二人是此次应对燕虞大军的主将,不知因何事竟趁夜来到了这下等军官的营帐。帐中三个年轻军官神色都有些慌张,帐内满溢着辛辣的羊r_ou_汤味,那羊r_ou_看起来来路不明,煮羊r_ou_的铜镬更是眼熟。尉迟贤的目光锋利如刀,直看向自己的儿子,又见他背着手,显然是在背后藏了什么东西,他脸色一冷,立刻开口道:“亲兵!”
陈言也早闻到了那股酒香,军中饮酒是大忌,他估摸着这位尉迟将军面子上过不去,多半是要传执令官军法处置那位少将军,赶忙笑道:“这几个小子年纪都不大,喝酒吃r_ou_一时失了分寸,算不得什么大事,等空闲了一起处置。”说着,又压低了声音,“军情紧急,还是先说正事吧。”
尉迟贤不好驳他的面子,只狠狠瞪了儿子一眼,而后才道:“燕虞大军去而复返,这次除了十万人马,还多了三千重骑兵,从斥候传来的消息推测,只怕一日夜后就会攻到云峡关外。我眼下要去河西见拓跋公,请求援兵,你赶紧回营收拾整顿,带剩下的人去云峡关口驻扎,务必死守云峡关。”
尉迟锋立刻应了一声,快步离开了营帐。
他走了之后,尉迟贤向陈言微一颔首:“本将先去处理军务,其余的事,就托付给陈将军了。”
陈言点头道:“尉迟将军放心。”等对方走出去之后,他神色也变得十分严肃,“阿史那努尔来得好快,此人这么短短时间便能收拾残军重新攻过来,可见不简单。”
这边陈绍已从懒散中清醒了过来,他一听见这个名字便恨得牙根紧咬,沉声道:“叔叔,我们要如何应对?”
陈言有几分凝重地道:“燕虞的重骑兵几乎能说是锐不可当,一旦到达,只怕云峡关绝守不住,这也是尉迟贤急着要去河西求援的原因。说起来,我也是十多年前才得以见过一次他们的重骑兵,当日之战,我至今也不能忘记。”他脸上忽然浮现出恍惚又感慨的神色,半日后方道,“阿史那努尔生x_ing狡猾,此行虽说只有十万人马,可我疑心他另布有伏兵,还是派出小队人马前去查探一番为妥。”
陈绍几乎是立刻便道:“我去!”
陈言微微一怔,他轻轻摇了摇头:“你不必急,待明日点兵时再作计较。”说完,略一迟疑,又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来,“这是建安寄来的信,给你的。”
陈绍接过,待看清信封上的字迹,竟然愣住了。
“建安寄过来的信,便是加急也要大半个月吧?”卫长轩问道。
陈绍已在灯下读完了那封字迹娟秀的信,他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这么说,是尚书小姐年前写的?”
陈绍愣愣地点了点头,又猛然醒悟过来:“你怎么知道……”
卫长轩大笑出声:“除了未来的令夫人,建安还有什么人的信会让你这样大反常态。”他取笑完,又道,“其实我上次就想问你,你腰间里那封遗书,莫不是写给那位小姐的?”
陈绍下意识地按了按腰间,结结巴巴道:“当然不……不是。”
卫长轩抱着手:“我那日看你写着写着竟露出窃笑,这可不像是写给家里人的。”他皱了皱眉,“不过,也从没见人写遗书是这个神色,你究竟写了什么?”
陈绍见打不过马虎,只得招认道:“这边禁军中有几个不正经的朋友,我怕他们胡乱拿这遗书去诓人,所以……”他显得很不好意思,挠着头道,“所以我写道,若是传闻说我葬身沙场,那定是假消息,让她切记不要另许他人,等……等我回去……”
卫长轩更是好笑:“听说李尚书家这位小姐才貌双绝,想必有些孤高,你写这么无稽的东西,倘若让她看见,难道不会着恼么?”
陈绍笑了笑:“她现在长大了,确实有些孤高,从前小时候,整天疯丫头一般。我初次见她时,看她小脸脏兮兮的,还以为是个小子。那时,我们几家孩子都差不多大,终日在花园里嬉笑玩闹。”他说起儿时旧事,脸上浮现出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温和笑意,“众人欺她年纪小,不愿带她玩耍,我年纪最长,只能多照拂一些,她待我便比别人多亲近一些。”
他说到这,微微有些出神:“她家后园有许多海棠树,春来花开,众人都攀到树上摘花,她却够不着,我便让她坐在我的肩膀上。那时她不足六岁,终日里嚷着要嫁给陈家哥哥,她母亲问她为何,她说爬树时只有陈家哥哥愿意背她。两家长辈们自是为这个取笑了一回,而后便抛到脑后。直到去年,我身在会宁,李家张罗着要为她和泸王世子结亲,她却道园中海棠为证,当日已许婚约,岂可再许他人。”
卫长轩听到这里,笑叹道:“怪不得你那时从急着从会宁赶回,原来还有这个缘故。”
陈绍被他笑得不好意思,终是岔开了话题。
卫长轩这夜却没有睡,他轻手轻脚离开了营帐,来到陈言帐前,帐内的灯火还亮着,他也没有通报便进了帐。
“将军,明日查探军情还是让卑职去吧?”
“为何突然来请命?”陈言似乎料到他会来,不紧不慢地问道。
“卑职先前走过一遍乱石城的小路,对地形比较熟悉,查探时可能会方便一些。”
陈言放下手中的书,抬起眼睛:“说实话,你是想替陈绍顶职吧?”
卫长轩仓促地低下头,没有说话。
“此去虽只是查探军情,不必跟敌军正面交锋,可还是有些危险,你难道不在乎自己的死活么?”
卫长轩低着头道:“卑职当然在乎自己的x_ing命,可陈绍他……他回去之后便是婚期,还是不要出什么差池为好吧,”他顿了顿,大着胆子抬起头,“难道将军心里不是这么考量的么?”
陈言沉默良久,终于长叹道:“你说的不错,我确实不敢让他出什么差错。虽然在战场上谁都会死,可我还是想尽力保住这个侄儿周全,毕竟,他是大哥唯一的血脉了。”
卫长轩立刻俯下身:“所以,查探军情一事还是交给卑职吧。”
“你的伤怎么样了。”
卫长轩赶忙道:“已经好多了。”
“好,”陈言站起身,“那便交由你去领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