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长轩已明白过来自己是被一支燕虞队伍俘虏了,他咳嗽了两声:“咳咳……我要见你们阿史那将军。”
“你想投降?”那个人问道。
卫长轩闭上眼睛,只是道:“让我见阿史那将军,我有要事。”
他说完这句话,身后的木杆忽然晃动着从土里被拔了出来。卫长轩几乎被他提起,不由微微一惊,他看向这个膂力惊人的外族人,目光中满是防备。
“狼崽子一样的眼神,让你见了阿史那努尔,你会一口咬断他的脖子吧?”对方嘲弄地说着,那是一个高大的燕虞武士,一头棕色微卷的头发笼在皮毛帽子里,眉骨和鼻梁的轮廓很深。
他既然敢直呼阿史那努尔的名字,可见在燕虞地位不低,况且目光敏锐,不像是个泛泛之辈,卫长轩简直猜不透他的身份。
武士看了卫长轩一会:“你就是他们说的乌及苏尔?”他笑了笑,“我还以为是什么厉害人物,还不是被我抓住了。”
他这话让卫长轩不自觉有些恼火,他喉咙里又干又渴,嗓音嘶哑,带了些凶狠的意味:“不过是偷袭而已,算什么好汉。”
武士哈哈大笑:“你们中原人说的,兵不厌诈,你不服气,我们就再来打一场。”
卫长轩狠狠地盯着他:“打就打,怕你不成!”
武士的笑容蓦地凝固在了脸上,他目光定在卫长轩胸前,忽然伸出手,从他怀中将那露出一半皮鞘的匕首拔了出来:“你怎么会有这个?”
卫长轩看这燕虞人的神色,倒像是认识这把匕首似的,他心中疑惑,一时没有答话。
那武士回头看了看身后,只见其他人都还在几丈外的火堆边说笑,便又压低了声音:“你跟穆王府有什么关系?”
卫长轩更是吃惊,他忍不住道:“为什么这么问,你是谁?”
武士对他的问话避而不答,只是狐疑地盯着他:“你不是杨烨的儿子,这把匕首是谁给你的,杨玳?还是杨玦?”
他既然能说出这两个名字,可见对穆王府内知之甚详,卫长轩与他对视着,心中已是疑惑万分,这人究竟是谁?
武士细细揣摩着他的神色,终于试探着问道:“难不成,是也奚?”
卫长轩终于变了脸色,这世上能叫出“也奚”的人已屈指可数,他几乎是在一瞬间脱口而出:“你是拓跋?”
对方琥珀色的眼珠微微一震,他忽然微笑了起来:“你听说过我?”
卫长轩却又觉得难以置信,他本以为那个拓跋是拓跋一族的人,甚至以为是一名老仆,却没想到对方不但是个跟自己年纪差不多的青年,而且还是个燕虞人。
他又狐疑起来:“你真的是拓跋?”
对方没有回答,他把卫长轩从雪地里揪了起来,单手拎着,大步走进了帐篷。帐篷外的燕虞人看着他们,一副幸灾乐祸的神色,低笑着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帐篷里有一股羊r_ou_的腥膻味,膻味的来源大约是火盆上炙烤着的半只羊,武士把卫长轩扔在火盆边,而后一刀割开了他身上的皮绳。
卫长轩下意识就想翻身而起,然而他惊恐地发现双手竟僵硬地弯曲着,手指乌紫,像是冻在了那里。
“你的手冻坏了,”武士的口气很随意似的,“听说你是个神箭手,一箭- she -死了贺鲁,要是双手废了,你以后还怎么- she -箭。”
其实用不着他出言讥讽,卫长轩心中已经慌了,他赶忙把手伸到火上去烤,火舌几乎要舔上他的手指,可仍然没有用。他知道自己要赶紧把冻僵的关节掰开,可他甚至连捏住手指的动作都做不到。
武士蹲下身,低头看向他的手,他忽然伸手从那烤了一半的羊r_ou_上抹了一把,就着大把滚烫的羊油猛然握住了卫长轩的双手,那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自己握到了一块冰。羊油浸满了卫长轩冻裂的手指,他隐约能感觉到对方握住自己的那点触觉,就在这时,武士又问道:“你是也奚的什么人?”
卫长轩低声道:“我是他的伴当。”
“伴当。”武士低声重复了一遍,他手上猛然用力,骨节发出了沉闷的声响。
卫长轩痛呼了一声,他额头上的冷汗如雨般滴落,方才那一下,他还以为手指被对方捏断了。
掰直他的手指之后,武士便松开了手,他拿过一块脏兮兮的皮子,擦拭着指间已经凝固成雪白色的羊油。半晌,他又问道:“这些年,他还好么?”
卫长轩揉搓着自己微有些恢复的双手,慢慢摇了摇头。
武士怔了怔,微微苦笑:“也是,怎么会过得好呢,今年前听说穆王死了,杨玳继了位。我就想着,他大概是要吃更多的苦头了。”
卫长轩斟酌着问道:“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对方有些诧异:“他没有跟你说过么?”
卫长轩摇头:“他很少提起你,也不曾说过你的事。”
武士沉默了片刻:“小的时候,我被寄养在他母亲家里,他母亲出嫁时带我去了建安。但是一个燕虞孩子是不能被带进穆王府的,所以他们便假称我是出身拓跋家,还故意称我为拓跋。”他看着火盆里明明灭灭的火光,微有些出神,“我是看着也奚出生的,看着他因为眼盲被人冷落,被讥讽,被欺负。他那些哥哥,没有一个是好东西。那个杨玦,是个天生的坏种,而杨玳……”
武士的眼睛猛然燃起仇恨的火光:“更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第38章 故人
卫长轩还记得自己刚进王府时所吃过的种种苦头,他可以想象得到,年少的拓跋在府中的际遇不会比他好些。他抬起眼睛:“你是因为受不了被人欺侮,所以离开了王府吗?”
武士冷笑了一声:“那些软骨头的手段,我还从来不放在眼里,我回到燕虞,只因我是个燕虞人。”他抬起手,一把扯开了自己的衣襟,露出半边结实的臂膀和胸肌,“我们生来就是草原上的皇帝,要提刀上马,纵横驰骋。而不是在中原的那个小院子里,每日看着四方的天空,互相勾心斗角,尽搞些恶毒的小把戏。”
听他这么说,卫长轩点了点头:“看样子,你在这里也算是个头,但又不像阿史那努尔的手下,你究竟是什么身份?”
武士笑了笑,他抱着手:“你想知道我的事?好吧,告诉你也无妨。我本是个百夫长,每月的军饷只够喝酒吃r_ou_而已,这么几个钱还犯不着让我上战场去玩命,况且,我又看不惯阿史那努尔。所以,我带着手下兄弟在开拔时悄悄溜了,驻扎在这里,准备观望两天,看看前线战事如何,再做打算。”
卫长轩心中冷笑,此人言谈气度,全然不像是个贪生怕死的逃兵,他说这么一番谎话,显然是不肯吐露自己的真实身份。
“你呢?”武士忽然问,“你杀了贺鲁,应该是立了大功,少说也要封个将军。怎么却带着这么几个人,跑到离战场百里外的地方来,想做什么?”
卫长轩假意叹了口气:“我在军中既无身份又无背景,所立的一点功劳全让将军的侄儿顶替了,我如今还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卒子。所以,这两天心里烦闷,就叫了几个人出来打猎,散散心而已。”
他随口诌着,抬起了眼睛去看对方的反应,却听武士冷笑了两声:“我原以为你还算是个男子汉,没想到也是个满口扯谎的小人。既然你不肯说实话,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他忽然掀开帐门,怒气冲冲地对外面狂喝了两句,只见几个燕虞士卒立刻跑了进来,将卫长轩牢牢捆住,而后拖了出去,径直扔到了帐后的马棚里。
卫长轩被摔得浑身发疼,他躺在雪地里,闻着四周浓重的腥臊气,苦笑出声:“也奚,你这个旧相识,还真是不客气。”
雪地里的月光,格外刺眼森寒,卫长轩听着不远处的动静,慢慢翻身坐了起来,他在躺着的时候,用后腰上别着的铜齿割开了皮绳。因为被冻僵过一次,他现在有些神经质地不停活动着指节,身旁的燕虞战马来回踱步,他不敢贸然起身,生怕动作惊了马,长嘶声会把帐前的那些人引过来。他匍匐在雪地里,慢慢向前爬了几步,而后,忽然翻身而起,跃到一匹马背上。那正是他的烈风,只听一声唿哨,这匹生青色的骏马已跃出马栏,跑进了一望无际的冰原。
奔驰的途中,卫长轩几乎能看见自己口中呼出的热气结成冰霜,他不停地加鞭催促,生怕自己会冻死在路上。
忽然,前方突兀地出现了一人一马,月光照在他的头顶,清晰地照出那张有些野x_ing的异族面孔。那人手中举着弓箭,箭已上弦,直指卫长轩。
卫长轩停下马,与他对视着,他手无寸铁,已无法避开对方手中的箭。
然而武士却笑着垂下了弓箭,递了过来,同时递来的还有另一件东西:“你忘了一件东西。”
卫长轩伸手接过,却是杨琰相赠的那把匕首,他背起弓箭,将匕首放进怀里,有些不确定地道:“你肯放我走?”
武士笑了笑:“是你自己逃走,跟我有什么相干?”他顿了顿,“有件事我没有骗你,我是真的看不惯阿史那努尔。”
卫长轩微微一怔,也笑了。
“还有,我不信中原人真的会像他们说得那样英勇。”武士那双沉透的琥珀色眼珠牢牢盯住他,“除非你真的有本事,能杀了阿史那努尔。”
卫长轩与他对视了片刻,点头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