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初晴,结了冻的冰原白茫茫一片,马蹄踏在冰上偶尔打滑,所以士卒们不得不小心翼翼勒着马,忽然有一人道:“你们看那里!”
众人依照他所指方向望去,只见前方的冰原上有大片黑色的痕迹,那是冰面被掀开后,露出的泥土颜色。
卫长轩带着众人沿着泥土的痕迹一路向前,头盔下的面色已有些愕然,他知道寻常骑兵在冰原上跑过,只能留下普通的足印,而这必然是燕虞重骑兵留下的。他简直不敢想象那些骑兵有多么厚重的盔甲和健壮的马匹,才能把厚厚的冰层踏碎,将这些冻硬的泥土掀翻成这样。
“你们看这一路的足印,大约有多少人?”
跟在他身后的是东胡军营中的老骑兵,一看蹄印便了然地道:“中间这行深的是重骑兵留下的,两旁是轻骑,看样子重骑大约三千,轻骑不过万人。”他说完,顿了顿,又从马上弯腰仔细看向地面,“这里有一队足印,很浅,可是来回徘徊,不像是随军同行的部队。”
卫长轩也弯下腰来,去看那圈徘徊的足印:“这确实不是跟燕虞大军同行的方向,而且这蹄印怎么会这么浅……难道他们马蹄上包了软布?”他说到这,心中忽然一紧,立刻抬起头,然而身后却有疾风响起,一阵锐痛从脑后袭来。
“卫长轩!”杨琰猛然从梦中惊醒,他怔怔摸向自己冒着冷汗的额头,微微喘息了片刻,才伸手拨开了床帏。
外间的方明很快便上前服侍他起身,他小心地看了看主子有些苍白的面孔,试探着问道:“公子,你……又梦到卫大哥了么?”
杨琰无力地点了点头,等方明拧了温热的手巾替他拭去额上汗水之后,才低声问道:“前线可有消息?”
方明摇了摇头:“还没有听到什么消息呢。”
“传到朝中的战报只怕还在案底压着,”杨琰口气中已隐隐有些急躁,“还是飞鸽传书到安阳那边问问。”
方明赶忙道:“是,”他又迟疑了一下,“可是……万一让院子里那些人发现,恐怕有麻烦。”
杨琰轻轻咳嗽了一声:“我管不了那么多了,”他顿了顿,“月明楼的事,办妥了没有。”
“已经妥了。”
杨琰点点头:“好,把唐安叫来。”
第37章 被俘
南院屋子里烧了通红的炭火,整间厅堂内温暖如春,唐安跪在里面,只觉得汗都要落下来了。屋子里除了银骨炭在燃烧时发出噼啪的声响之外,就只有笔落在纸上的沙沙声。端坐在案前的公子不知在低头写着什么,他忽然停下笔,轻唤了一声:“唐安。”
“小人在。”
杨琰低声道:“倒一盏茶来。”
唐安微有些犹豫着道:“小人去请方总管来。”他知道这院子里仆役虽多,但平日的食水都是要经了方明的手才能给公子进用。
杨琰轻轻笑了笑:“怎么,没了他还要渴死我不成,快去倒来。”
听他这样说,唐安只得小心翼翼斟了一盏茶递到他手边,杨琰接过,小口饮着,问道:“唐安,你识字么?”
唐安正偷眼想往案上看,听到这一句,吓得微有些瑟缩:“小人……只略识几个字而已。”
杨琰笑着点了点头:“我瞧你平日x_ing子机敏,只做个花匠未免可惜了,既然识字,日后自然有更好的去处。”他似是随口问道,“你如今在南院当职,月钱多少?”
“每月五百钱。”
杨琰垂下眼睑:“五百钱,倒不算多。”
“公子说哪里话,”唐安干笑了一声,“小人吃穿都在府里,又没有旁的花销,五百钱已经很足够了。”
“说的也是,你没有旁的花销,又有王府那边的赏赐,理应是够了。”
听到“王府那边的赏赐”时,唐安微微一惊,他错愕道:“原来公子知道。”
杨琰歪了歪头,显得很无辜似的:“知道什么?”他复又笑了笑,“知道你每月被何长史传召的事么?”
“公子恕罪!”唐安猛然跪下,“先前何长史遣我等来服侍公子时,私下叮嘱,让我盯着这边的动静,我不敢推辞。”
“哦?何长史都问些什么?”
“不过是公子你平日做些什么,见些什么人,还有……平日字帖写了些什么,他也要问。”唐安说完,又赶忙道,“小人该死,今后再也不回这些事了。”
杨琰笑着摇头:“不必,往后何长史问什么,你就照实情回他,不必有所隐瞒,知道么?”
唐安有些摸不着头脑,闷闷地应了。
“除了你,还有什么人要向何长史回话么?”
唐安答道:“还有厨子刘荣升,”他顿了顿,“公子,你要小心他一些。”
“怎么?”
“他为了从何长史那里多要写赏银,把南院的事事无巨细都统统说了,虽说公子你平日安分守己,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前些时候还说方管事总去一墨斋装裱书画,想要跟去瞧瞧,我故意玩笑了几句,才让他打消了主意。”
杨琰像是有些惊讶,他好笑般道:“你跟他都是何长史的人,为何要替我说话?”
唐安低了头,闷声道:“因为公子你对我们下人很好,常常赏钱赏东西,说实话,若是你被别人害了,恐怕以后我都遇不到这么好的主子了。”
杨琰几乎失笑,他点头道:“原来你是怕我被人害了,没人给你赏钱赏东西。”笑过之后,又有些感慨似的,“你放心,现如今,他们还不会害我。”
唐安听他这么说,心下愈发不安:“其实……我也知道不该做卖主求荣的事,先前,也无非是见利忘义,为了那点赏钱……”
“你不是说了,自己没什么花销,又为何会缺钱?”
“我……”
见他结结巴巴的,杨琰倒笑了笑:“你不在府中时,似乎常去的地方是月明楼,那可是个销金窟,怪不得月钱不够用。”
唐安见他笑得古怪,慌忙道:“公子,我去那里不是因为贪色,只是……”
“只是因为那里有你的红粉知己,是么?”
唐安一时有些呆住了,他从前听说四公子是个看不见的瞎子,也不管事,什么都不懂。可他蓦然发现,这个人虽然看不见,可心里明白得很,他根本就没有不知道的事,只是从不说出来。
“唐安,你喜欢那个月明楼的女子?”杨琰低声问道。
唐安被问得一愣,他有些局促地道:“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喜欢。她是我从前邻居家的女儿,前几年嫁给一个官员做了妾。谁知那官员贪赃被抄了家,女眷都入了奴籍,发配做官妓,她也没有逃过。我那日从月明楼旁经过,她在楼上喊我的名字,我才见到她,知道了这回事。”他说到这,挠了挠头,“这些事,不该跟公子说的。”
杨琰没有流露出唏嘘的神色,只是平淡地问道:“你想这样常去看她,还是想为她赎身,把她娶回去?”
唐安忽然窘迫起来:“我本是想替她赎身,谁知……”他无奈地低下头,看着地板,“她是官妓,没有落籍,根本赎不出来。”
“这样,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唐安想起那个女人,心内有些钝痛,他虽然知道为她赎身已是不可能的事,可听着耳边公子毫不关己的淡漠语调,身上还是微微发冷,他低下头:“公子,要是没别的事,我先告退了。”
“唔,去吧。”杨琰摆了摆手,“案上那张纸,你拿去吧。”
唐安有些莫名地应了一声,他看向案上,只是一张寻常的字帖。
“不是我写的那张,是旁边镇纸压着的那张。”杨琰又道。
唐安挪开镇纸,刚一看清纸面,眼睛猛然瞪得老大:“这……这是……”
“落籍文书,”杨琰说完,又笑了笑,“下个月没有刘荣升,何长史的赏银你可记得多讨一点,毕竟有了女人,总要置间房子给人家住,是不是?”
方明奔波了一天,刚进府内就看到唐安痛哭流涕地从杨琰房内走了出来,还险些被门槛绊了一跤。他略觉得好笑,摇了摇头,推开房门走进去道:“公子,安阳的战报拿来了。”
安阳以西,过了云峡关五百里,便是靠近燕虞牙帐的乌苏里雪山。这里的气候比大昭的西北边陲更为严寒,大雪下了一昼夜,把帐篷外木杆上绑着的那个人几乎堆成了雪人。
卫长轩在极度的寒冷中醒了过来,他睁开眼睛,身体却无法动弹,生牛皮的绳子牢牢地绑住了他的手脚。
不远处有三两个裹着皮毛的燕虞人在火堆旁烤火,卫长轩不动声色地半闭着眼睛,用手指费力地摸向自己后腰。手指因为冻僵了,触觉十分麻木,他好不容易摸到了腰带上那截突出的铜齿,却无法把它捏住。
正在动作时,他所靠着的木杆忽然被人狠狠踢了一脚:“老实点!”那人说的是大昭的官话,并不生硬,但还是能听出外族人的腔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