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卫长轩咆哮了起来,在刺目的鲜血高高溅起之后,他看见自己的好友被举过了众人的头顶,长枪的刃从他胸口贯穿而出。
那一刻,卫长轩发出野兽般的嘶吼,他带着马直冲向敌军之中,胡乱挥舞着手中的长刀,无数的枪矛向他刺来,他却全然不躲。
“疯子……”阿史那努尔喃喃道,这疯子一样的年轻人手中举着长柄陌刀,靠近他的士卒无一不被连人带马地劈碎,柘羯们的长枪刺穿了他的胳膊和小腿,然而他却像没有痛觉一般拼命挥刀。
后方忽然传来骚动,那是尉迟锋带着大批人马赶来救援,等他追到这里时,阿史那努尔已带兵逃出。地上遍布着尸体,显然是经过了一场恶战,尉迟锋一眼看见陈绍的尸身,惊得立刻从马上跳了下来。他身边还匍匐着一个血人,尉迟锋险些没认出那是卫长轩,他颤声唤了他一声:“你还活着么?”
卫长轩没有回答他,他的手放在死去的好友手背上,两人的鲜血几乎将陈绍手中那个小小的竹筒浸透了。
尉迟锋认识这种竹筒,军中士卒上阵前都要写遗书,装在这种竹筒中,竹筒上写有军衔和姓名,倘若不幸战死,军中便把抚恤的银两连同遗书一起送到这人的家乡去。尉迟锋无数次从战死的同袍身上捡起这样的竹筒,可这一次,他几乎没有勇气去拿起陈绍手中的这封。
第41章 归来
永安六年三月,右将军阿史那努尔率兵撤回燕虞牙帐,耗时大半年的云峡关之战终于结束。
自开战以来,燕虞可汗两次增兵,却仍未攻破云峡关。从这一点来看,此役获胜的无疑是大昭。然而大昭一方付出的代价却是十分惨痛,在这数月的交战中,大昭军民死伤竟逾五万。此外,安阳节度使尉迟贤胞弟尉迟忠、会宁节度使陈慎幼子陈绍皆在此战中以身殉国。
朝中的旨意在月余后从建安传来,命征西大将军陈言率禁军子弟班师回朝,而安阳、河西等数十万东胡将士,对于他们的嘉奖和安抚,圣旨中却只字未提。
六月初二,建安。
从定安门到泰安宫的几条大街从清晨便被羽林卫封住,平民百姓皆不得行走。得知是从西北凯旋而归的那支禁军队伍今日进城,百姓们自然欢欣鼓舞,熙熙攘攘地挤到步障后,将四周围得水泄不通。
辰时过后,前锋营率先入城,所过之处皆是一片欢呼声。队伍最前方的一人一骑最为耀眼夺目,很少有人见过这样雄骏的战马,而马上的年轻人更是俊美无俦。他穿着一身银甲,外披着禁军火红色的大氅,仅仅是垂着眼睛的模样就足以将周遭的少女们迷得快要晕过去。
这样浩浩荡荡走过了安平街,一直被迎入宫门,卫长轩整衣下马,随内侍走上大殿。
大殿外御前内监声音洪亮:“宣昭武校尉卫长轩觐见。”
泰安宫大殿外两旁的臣工都袍服齐整,毕恭毕敬站在玉阶两旁,目送这名青年将官沿着玉阶缓步而上。
今日是班师盛典,皇帝亲诏立功将士上殿听封,陈言在返回途中旧疾复发,不便上殿,便指派了卫长轩替他到御前受皇帝嘉奖。
卫长轩在殿外依礼解剑卸甲,而后步入殿中,单膝跪地:“臣禁军昭武校尉卫长轩,叩见皇上。”
永安帝今日穿着一身华贵的冕服,遥遥坐在龙椅上:“听闻卫将军原为羽林子弟,初上战场便锋芒若此,实乃天生将才,得此良将,是大昭之幸。”他说完,向一旁抬了抬手。
内监立刻高举卷轴上前道:“陛下有诏,授卫长轩游击将军,羽林卫骑都尉,赐金甲玉剑,赏银万两,钦此。”
卫长轩俯首:“谢圣上隆恩。”
“此番燕虞发难,若非我朝中儿郎英勇,岂能得今日盛世太平,”永安帝朗声说道,缓缓从龙座上起身,“凡出征有功者,皆有赏赐。”
不多时,封赏的旨意便传到殿外,刹时殿外禁军山呼万岁,泰安宫内外欢声雷动,众臣工脸上都是一派喜气洋洋。而卫长轩谢了恩典,已悄悄退到了一旁角落里。他原先记得几年前在漪澜园中与皇帝的照面,心中本有几分忐忑,可看如今上座那位心不在焉的样子,显然早已将他这个无名小卒忘到了脑后。
等他退下之后,早早有人捧了金甲玉剑在殿外候着了,只见捧着赐物的内侍满脸堆笑:“卫将军大喜,奴才在宫里伺候这么多年,还从未见过这样年纪轻轻就封了将军的人物。卫将军年少英才,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卫长轩只心不在焉地笑了笑,他看着那光彩夺目的金甲玉剑,心中有些黯然地想到,若是陈绍还在,这些原本是该封赏给他的东西。
傍晚,王府南院。
方明如同往常一样陪着自家公子在院中闲坐,这里初春时新搭了一座紫藤花架,此时枝叶浓碧,几乎垂上了花架下的石桌。桌上摆着一架老旧的箜篌,杨琰拨了两下,而后细碎的乐声便缓缓流淌了出来。
在他拨弄箜篌的时候,方明声音低低地道:“公子,温大人今日从兖州寄了书信来。”
杨琰浑不在意地点了点头:“知道了。”
方明挠了挠头:“听说今日出征的队伍班师回朝,我便让唐安去城里打听卫大哥的消息了。”他向院外张望了一下,“这小子该不会又偷溜回去见他媳妇了吧,怎么还不回来。”
他话音刚落,便听外面响起叩门声,待下人开了门,进来的果然便是唐安。
方明站起身刚要说话,却见唐安身后走出个熟悉的人影,那人披着甲胄,眉眼间意气风发,正微笑着向他打了个噤声的手势。
或许是周遭安静得太过突然,杨琰停下了拨弄箜篌的手,他微有些疑惑地侧过脸,慢慢扶着桌子站了起来。谁料刚站起身,便有一双手伸到他的肋下,将他猛然抱了起来。他微微吃了一惊,可又隐约猜到这人是谁,不由惶然地伸出手去,只听那人朗声道:“也奚。”声音顿了顿,“我回来了。”
这句话在杨琰的梦中出现过无数遍,他几乎有些怀疑是在做梦,然而手指碰触到的那张脸却是真实的,那熟悉的轮廓,熟悉的眼角眉梢,他听见自己声音发颤地道:“卫长轩……”
卫长轩抱着他,轻笑了一声:“怎么还是这样瘦。”他像少时一样,将杨琰高高地举了起来,直到有微凉的水珠落到了他的额头上,他才仰起脸,对上杨琰溢满泪水的眼睛,“也奚?”
杨琰抽了抽鼻子:“卫长轩。”他眼中泪水不停滑落,唇角却弯了弯,“你回来了。”
南院中上上下下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正不知所措之际,还是方明先咳嗽了一声,挥手示意他们退下。而卫长轩也终于想起自己太过忘形,忙垂下手臂,将杨琰放了下来。
方明向他笑了一声:“卫大哥,听说你这次出征立了大功,真是可喜可贺。”
一旁的唐安笑着道:“方总管,如今这是卫将军了,皇上亲封的游击将军,羽林卫骑都尉,听说还有御赐的宅邸呢。”
方明显得既惊又喜:“羽林卫骑都尉,那可真是不得了。”他来回搓了搓手,“我这就吩咐厨房,让他们备下酒宴,给卫将军接风洗尘。”
他走了之后,唐安也识趣地退下了,一时空旷的院中就只剩下杨琰和卫长轩二人。暮色昏黄地映着两个人的影子,相携着缓慢地走进了屋内。
这间内室里的摆设并没有什么大的变动,卫长轩将屋内的灯台一个个地点燃,而后内室便渐渐明亮起来。杨琰对于这些无知无觉,他只是站在屋子里,怔怔望着卫长轩的方向。
卫长轩在烛光下看向他清亮的瞳孔,轻声问道:“也奚,这段时*你过得如何?你三哥有没有再找你的麻烦?”
杨琰摇了摇头。
卫长轩总觉得他的眼睛里隐藏了些什么,却也无法深究,只得笑了笑:“我如今已是将军,往后有什么事,我都可以保护你了。”
杨琰却没有笑,他低声道:“卫长轩,你这些时日,过得又如何?”
卫长轩愣了愣,很快道:“我么,不过是出战时受了些小伤,倒也没什么。”
“我听说了你的事,”杨琰声音低低的,“听说你十分英勇,孤军深入突袭敌军大营,被燕虞人称作‘美阎罗’,听说你神箭无双,手刃敌将,我还听说……听说了陈小将军的事。”
卫长轩微微一震,骤然沉默了下去。
“所以我猜,即使你立了大功,被封了将军,可是心里一定还是很难过的。”杨琰向他走近了两步,伸手缓缓摸上他的脸颊,“是不是?”
卫长轩静默了许久,轻轻点了点头:“是。”
他的脸色慢慢显出疲惫,半天才道:“其实在战场上我并没有多么英勇,有好几次都差点死掉,我心里一直很害怕,怕我真的死了,你要怎么办。有的时候敌人的刀都要劈到我的头顶,我还在想,也奚要怎么办,也奚那个傻孩子……要怎么办……”
杨琰忽然抱紧了他,他把脸埋在卫长轩冰冷的皮甲上,半天才哽咽着道:“你还走吗?你还要这样,丢下我就走吗?”
他那语气简直不像是问话,更像是带着愤怒的质问,卫长轩只能不住抚摸着他的头顶,轻声道:“我不走,再也不走了。”
方明推开门时,看到的便是这样的一幕,他微有些尴尬,只得又咳嗽了一声:“公子,卫大哥,酒宴已经备齐了。”
宴席设在南院的花厅里,入席的只有杨琰和卫长轩两人,桌上的菜色多是卫长轩素日爱吃的几样,只是看着便让人生出亲切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