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明一面布菜一面笑道:“听说卫将军中午赴的是宫宴,咱们这个接风宴比起来好像有些寒酸了。”
卫长轩苦笑了一声:“宫里头规矩太多,我什么也不懂,到最后也没吃上什么,倒喝了一肚子酒。”他说话间,正看到桌上摆着一道清灼白丝,便挟起鱼腹的嫩r_ou_递到杨琰嘴边。
因为目不能视的缘故,杨琰极少吃鱼,唯有鱼腹的r_ou_细嫩而无刺,方是他可吃的东西。等杨琰吃了鱼r_ou_,卫长轩又接过方明手中的汤盅,低头吹了吹,慢慢喂给他喝。他从前常这样侍候杨琰,做得十分顺手,也不觉得奇怪,等喂完了杨琰才自己吃喝起来。
等他吃到那条清灼白丝时,忽而疑惑道:“这鱼怎么跟原先的滋味不同了?”
方明了然地笑了笑:“是做鱼的厨子换了,原先那个刘荣升开春时得了急病死了,所以府上换了个厨子。”
卫长轩本就是随口问起,此时也不以为意,轻轻点了点头。
方明在一旁站着,又试试探探地问道:“卫大哥,你如今当了将军,是不是要搬到御赐的宅子里去了?”
卫长轩摇了摇头:“说是御赐的宅子,也不过是先前李老将军的旧府,还要等他们修葺些时日方能搬进去住,如今我还是跟羽林卫一起住在大营里。”
听他这么说,杨琰不由抬起头,微微皱了皱眉。
卫长轩察觉到他神色有异,又立刻道:“我这两日不必去营中,今晚还是留在这里。”
方明一听,立刻道:“卫大哥肯住下那是再好不过了,你原先的那间厢房还空在那里,我这就让人去收拾。”
卫长轩摆了摆手:“忙什么,还是劳烦你先去打些水来,”他苦笑了一声,“我被这皮甲捂了一天,身上都快馊了。”
其实在全军到达京郊时便曾就地扎营,为了第二日的班师盛典沐浴更衣,可直到此刻,卫长轩靠在这一方熟悉的浴桶里,才像是涤去了心底的积灰,让他缓缓舒出一口气来。透过虚掩的窗扉可以看见晴朗的夜空,这是建安的夜,繁华平静,灯火辉煌。卫长轩浸泡在暖洋洋的温水里,慢慢滑坐了下去,那荡满了血和火的记忆逐渐弥漫上来,却又忽然距离他无比遥远。
就在他几乎在浴桶里睡着的时候,一双手忽然摸到了他的头顶,而后是杨琰低低的声音:“卫长轩?”
卫长轩猛然惊醒过来:“也奚。”
“你洗了好久,我过来看看。”杨琰轻声道,他的手从卫长轩的头顶摸上他的耳朵,脖颈,而后摸到了他的肩膀上,忽而脸色一白,微微颤抖着道,“这是什么?”
他摸到的是卫长轩肩上的那处伤疤,虽然已几乎痊愈,可疤痕仍在,很有些触目惊心。
“咳,只是皮r_ou_伤,已经好了。”卫长轩说着,从浴桶中站了起来,“也奚,让我把衣服穿上。”
杨琰却不肯被他这样糊弄过去,他不依不饶地继续向下摸索,脸色又苍白了几分。手掌下的伤疤纵横交错,覆盖了这副年轻的躯体,他的手最后停在了卫长轩的腰上,那是一道狰狞的刀疤,几乎可以想见当时那一刀是横腰而过,刀口极深。
因为他始终低着头,卫长轩只能看着他的头顶,听他低低的吸气声,他忽然有些无措:“也奚,我真的没事,”他张开手臂,“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杨琰没有答话,他只是轻轻抚着卫长轩身上的伤痕,低头沉默了良久。
第42章 式微
夜凉如水,繁星密布,卫长轩和杨琰并肩躺在雕花楠木的床榻上,无声地呼吸。这张床榻十分宽大,然而杨琰还是像少年时一样紧紧依偎在卫长轩的身畔,他穿着丝质的亵衣,胳膊抬起时露出大半截手臂,轻轻环着卫长轩的脖子。
卫长轩睁着眼睛,看向床顶精致的雕花,过了良久,忽然听见杨琰低低道:“你睡不着吗?”
“嗯。”
杨琰睁开半闭的眼睛,微微欠起身,低声道:“我总觉得,这次出征回来,你心里装了很多事。”
卫长轩轻轻揉了揉他的头:“我没事的,或许是许久没睡过这样安逸的床榻,反倒有些不惯。”
杨琰托着下巴问道:“你在外出征的时候也常常睡不着吗?”
卫长轩想了想:“有的时候会,”他低低叹了口气,“尤其是初次上阵的那天,回来之后我整夜都没有睡着。”
他慢慢弓身坐了起来,语气低沉地道:“我头一次杀那么多人,杀的时候什么也没有想,等到回了营帐,才发现浑身的血都冷了。”
杨琰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我的心里一直平静不下来,想了很多事,想那些被我杀了的人,和我死去的同袍。”他抱住头,沉默了很久,“后来我又想到你,心里才慢慢变得安静了。”
杨琰怔怔地问道:“想……我吗?”
卫长轩点了点头,他苦笑了一声:“不知道怎么的,离开建安之后,总是在想你。”其实每到夜晚,同营的士卒大都会谈起自己的亲人,更多的是喜欢的女人,可卫长轩总是无话可谈。他只能枕着手臂,躺在逼仄的行军床上,脑中一遍又一遍地想着远在建安那个孤苦无依的小公子。
这些话卫长轩并没有说出,而杨琰也有所知觉似的静默了片刻,他忽而唤了他一声:“卫长轩。”
等卫长轩转过头来,才看见他睁着一双清亮的眼睛,微微咬了咬下唇道:“亲一亲,好不好?”
卫长轩微微一怔,他低头抚着杨琰的侧脸,轻声应道:“好。”
他轻轻吻到杨琰唇上,只浅浅一啄,便觉得杨琰微微有些发抖,他慢慢退开了一些,盯着杨琰道:“也奚,你知道我们在做什么吗?”
他本以为杨琰多半会露出懵懂的神色,谁知他眼中忽然弥漫出雾气,像是要哭了一样,他点了点头:“我知道。”而后,又重复了一声,“我知道的。”
卫长轩又一次吻了上来,他急切地摸着杨琰的脸,亲吻他的额角,眼睛,最后落上他的嘴唇。杨琰记得卫长轩今夜并未饮酒,可他的气息却是又热又烫,他们唇瓣相贴,只听卫长轩低声唤他:“也奚。”
杨琰茫然地想回应一声,然而刚张开嘴,卫长轩的舌尖便探进了他的口中,他只能用力攥着卫长轩的衣襟,身不由己地仰躺下去。
卫长轩压着他亲吻了许久,才慢慢支起身,他轻轻用拇指擦了擦杨琰有些红肿的唇角,重新把他抱入了怀中。杨琰的胸口仍在剧烈起伏,久久说不出话来,他跟卫长轩的胸膛相抵,只觉两人的心跳都渐渐融到了一处,不由闭了闭眼睛,低声道:“卫长轩,其实自你离开之后,我也没有一日睡得安稳。”
他鼻音甚重,带着些委屈的语气,听得卫长轩心里一痛,他亲了亲他的耳朵:“我知道。”他顿了顿,忽而道,“也奚,等我有了自己的宅子,就把你接过去,如何?”
杨琰怔了怔,似乎有些疑惑:“把我接到你那去?”
卫长轩察觉出他话中的犹疑,立刻道:“你不愿意么?”他握着杨琰的肩膀,口气郑重地道,“或许你还不知道,此番燕虞一役,西北藩镇折损惨重,你外公的势力已经大不如前了。还记得先前杨玦对你那样心狠手辣,眼下他若不再忌惮你外公,只怕他又要对你不利。你在这里寄人篱下,我终究是不放心。”
听他这么说,杨琰只迟疑地咬着嘴唇,并不吭声。
“也奚,”卫长轩轻轻晃了晃他,“难道你不想跟我在一起么?”
杨琰神色微微一动,他低下头:“我当然想,可是要从这里出去,只怕不太容易。”
卫长轩松了口气:“原来你是担心这个,我在想,只要朝中不再看重拓跋公,也就不会再将你当人质看待,或许我们会有办法接你出去。”
杨琰垂下眼睑,在他怀中轻轻点了点头,终究没让卫长轩看到他陷入沉思的面容。
第二日一早,卫长轩便策马来到陈府。陈言还在病着,他这病多是因陈绍战死悲痛所致,此刻面色憔悴,精神十分地差。见到卫长轩时,才稍稍抬了抬眉毛:“昨日殿前的事我都听说了,既然封了你做羽林卫骑都尉,我这些时候身体又不好,羽林卫便暂交你全权带领。”
“我?”卫长轩微微一惊,随即俯身道,“末将资历只怕不够。”
陈言冷笑道:“我当年率羽林卫时也不过十九岁,你在阵前敢领兵杀敌,怎么建安城里还怕管不住几名世家子弟。”他顿了顿,“左右骁卫的统领我已知会过了,你有什么不懂的,尽管去问他们。”
卫长轩听说,也只得低头道:“末将领命。”
陈言沉默了片刻:“还有一件事要你去办。”
卫长轩抬起头:“什么?”
陈言挥了挥手,立刻有下人递上一个沾染着血迹的竹筒,卫长轩一眼认出那是什么,他的瞳孔仿佛被那血迹灼伤,剧烈地收缩了一下。
“这是陈绍的遗书,”陈言垂着头,十分疲惫地道,“你送到李尚书府上去吧。”
当日见陈绍写下那封信时,卫长轩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亲手送出去,他怀中揣着那小小的竹筒,好像坠着一块巨石,步履沉重地来到尚书府邸。
尚书府位于建安城南,卫长轩赶到时未曾见到李老尚书,只被李府管事迎了进去,这管事看他铠甲便已猜出是新晋的骑都尉,陪笑着道:“我家老爷今日不在府中,将军若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小人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