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元日,从昨天夜里开始,便断断续续有爆竹声传来,听得杨玦心中愈发烦闷。还记得去年这个时节,他仍是不可一世的穆王,坐在肩舆上,被抬着穿过王府,四处抛洒金钱,无数的仆从跟在后面争抢,口中不绝声地称颂他的恩德。而如今,他却在这个腐臭y-in冷的牢狱中,连口温热的粥汤也喝不上。
外面忽然响起铁门打开的声音,杨玦猛然从凌乱的稻草中站了起来,他知道元日有特赦的恩典,若是有人在外为他活动,今天便是有可能将他放出的日子。
就在他充满希冀地向外看去时,狱卒的声音也响了起来:“穆王殿下到——”
杨玦浑身一僵,心中想到,原来已有人继任了穆王之位,是谁,杨琮么?
y-in暗的走廊尽头投- she -进来几个人影,除了狱卒,还有两个人,杨玦竭力向那边望去,只见狱卒满脸小心地道:“殿下,这边不大干净,脚下留神。”
随着脚步声接近,狱卒身后的两个人终于露出了脸,在旁的那侍从很眼熟,似乎是从前府中的园丁,叫做唐安的。而那位头戴紫金冠的穆王,赫然却是杨琰!看清的那一瞬间,杨玦显然一惊:“怎么是你?”
比起他慌乱的口气,杨琰倒十分镇定,只微微一笑:“三哥以为来的是谁,二哥么?”他顿了顿,“原来三哥至今还不知道,自己是输在了何人手中。”
杨玦忽然觉得一股寒意涌上心头,他声音中掺杂了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怎么,难道这背后的人是你?”
杨琰笑了笑,那笑容的含义再明显不过。
“怎么可能……”杨玦愈发动摇,他盯着弟弟的脸,喃喃道,“你明明只是个瞎子,什么都不懂,你怎么会做到……”
他突然上前一步,抓着铁栏向外喝道:“这一切是韩平教你的对不对,你给了他什么好处?”
杨琰极轻地叹了口气:“三哥,先前你曾派人盯着我的一举一动,也知道我常写些字句拿去装裱,不过,难道你都不曾看过我写的字么?”
“你的字?”杨玦奇怪之外更有些茫然,他何曾想过要看杨琰的字了。
“若是你看过,应当会觉得熟悉,”杨琰袖着手,抬起下巴轻笑着道,“你被流放南疆那两年,不是常收到建安传出的消息么?”
杨玦呆了一呆,惊叫道:“建安的那位朋友……是你?”
杨琰摇了摇头:“三哥,有许多事,你只要稍费心想一想,就能察觉到蛛丝马迹。可自从你从大哥手中夺得王位后,便终日纵情逸乐,何曾想过自己的处境。”他向兄长走近了一步,低低道,“你想用我控制外祖,想以我为棋子,但你可曾想过,其实,你才是我的棋子。”
杨玦脸色煞白,他不可置信般吼叫道:“你胡说!你明明什么都不懂,我有卢氏支持,又得雍王的欢心,你算是什么东西!”
杨琰脸上浮现出哀悯的神色:“卢氏救不了你,雍王也救不了你,你之所以能从南疆回到建安,是因为我需要你帮我扳倒大哥。所幸,你在这件事上做的还算不错,说来,我应该放你一条生路才是,只可惜……”
他说到这里,杨玦浑身陡然发冷,不自觉噤了声。
“可惜,你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做蠢事。”杨琰冰冷地笑了笑。
杨玦颤抖地吸着气道:“你是怪我逼你成亲的事么?”
杨琰微微摇头:“成亲的事,虽不知是什么人给你出的主意,但还算不得愚蠢,我不怪你。你受了大哥挑唆,想要纵马踩死我,我也不怪你。可你不该打卫长轩的主意,”他声音骤然变得狠厉,“当日在御马园,卫长轩命悬一线,我那样求你救他,你却不肯,只此一件,你就该死!更勿论先前你去求旨意,硬要置他于死地的事!杨玦,你落到这步田地,皆是咎由自取,怪不得我。”
他话音一落,黑衣的狱卒已打开了牢门,走了进来,唐安跟在他身后也走进了牢狱。
杨玦眼看这两人步步逼近,终于绝望起来,他大声喊道:“你们要做什么!我是宗室子弟,便是问罪也需有圣旨降临!”
唐安置若罔闻一般,从怀中掏出个瓷瓶递给了狱卒:“好生送他上路。”
狱卒接过,低声道:“是。”他拔开瓶塞,猛然伸手,将杨玦的脖子狠狠扼住,瓶中几滴暗红的液体顷刻便灌进了杨玦口中。
杨玦连连咳嗽,奋力挣扎:“杨琰,你这畜生,你残害手足,将来黄泉下有何面目去见父王?”
杨琰偏了头,轻声叹道:“三哥,幼时你便教我,这世间生来便有赢有输,输的人是没有资格叫屈的。”他冷然摇头道,“将来黄泉下便是见了父王,我也不怕,我们兄弟几人,不是你杀我,便是我杀你。我既然活着,你就必须死。”
他说完,抬了抬手,唐安立刻疾步走到他身边,扶了他的手:“主子?”
“去里间,”杨琰道,“我已有许久没见过大哥了。”
身后狭窄的走廊里断断续续传来杨玦的惨叫声,片刻之后终于一片寂静,再无声息。在走廊尽头的牢狱中,一个身影坐在黑暗里,他仿佛没有听见不远处的惨呼,只半闭着眼睛,平静地吐息。
杨琰的脚步停在了牢门外,他摸索着伸出手,抓住生锈的铁栏,轻唤了一声:“大哥。”
牢狱中一片寂静,过了许久,才传来杨玳略为低哑的声音:“你果然来了。”
“大哥猜到我会来?”
杨玳嘶哑地笑了一声:“你当然会来,你会踏着兄弟的尸骨走上王座,也会踏着更多人的尸骨,走到更远的地方。”
杨琰忽然笑了,他慢慢矮下身,坐了下来,丝毫不顾及身上的水貂大氅铺在脏污的地面上,仿佛是寻常人家的幼弟谦卑地坐在长兄面前:“大哥既然猜到我会来,想必也知道我来此的目的。”
杨玳从y-in影中缓缓走出,他的脸苍白瘦削,没有什么表情地道:“先前杨玦没有杀我,说是你央求拓跋信保住了我的x_ing命。”他的唇角缓缓勾起,“那时,杨玦那个蠢货还以为你同我手足情深,不忍看我身死。可我却知道,你留着我的命,是想亲手杀了我,对么?”
杨琰静了静,抬起脸道:“同大哥这样的聪明人说话,果然轻松多了。”
杨玳的笑意忽然一敛,他锋利地看向弟弟:“你果然知道了?”
“知道什么?”杨琰眨着眼睛,朝着他的方向,“知道大哥心底最深的那处隐秘吗?”
他摇头轻笑:“你一直试探我,想知道父王临终前同我说了什么,不过就是怕他将此事告知与我。”他缓缓活动着手指,展开又握紧,“其实我早就知道了,比你想象的还要早。我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就知道我的母亲是被人害死的,而害她的人就是我的长兄。”
杨玳脸上的肌r_ou_微微抽动了起来:“这么说来,我真的要佩服四弟你了。先前你在王府中竟一丝一毫也没有表露出痕迹,你的心思果然是深不可测。”
杨琰低声道:“我虽未表露痕迹,可大哥的怀疑却从未停过吧?那日大哥将父王遗下的箜篌给我,我便知道你存了试探之意。那是我母亲最心爱的箜篌,我摸着它,却连一滴眼泪都不敢流下。”他深深吸气,片刻后又道,“说来,也多亏大哥对母亲的事怀有恐惧,我不过弹起这把箜篌,大哥便立刻对我起了疑心。倘若不是急着对我动手,惹出巫蛊之事,三哥怕是没有那么快能回到建安。”
“杨玦背后的人果然是你,”杨玳轻轻嗤笑了一声,“可叹他直到死,才明白过来。”
“还有一件事,我不大明白,想请教大哥,”杨琰虽然看起来还算平静,可声音微微有些发颤,“你我的母亲是同宗姐妹,听说我母亲入府之后对你甚是关爱,你也颇为依恋她,为什么……你会对她下那样的毒手。”
杨玳沉默了,他垂下眼看着弟弟的头顶,眼中神色十分复杂,过了半晌才道:“四弟,我同你说说我的母亲吧。”
他也坐了下来,跟杨琰只隔着一道铁栅:“我的母亲出身没有静王妃高贵,在拓跋家只是旁系,父王当年为了同东胡联姻才将她娶进门。母亲是个心高气傲的人,看得出她很喜欢父亲,可父亲的心似乎不在她身上,有时看着她,却像是想着别的什么人。她总说,我才是她唯一的指望,我是杨氏同拓跋氏联姻的子嗣,将来不仅要继承王位,还会有更大的权势。我既要像东胡的孩子一样,自幼学骑马- she -箭,也要像中原世家子弟一样,学诗书礼仪。稍有一点学得不好,她就会狠狠地责罚我,罚过之后又抱着我哭泣。我那时不懂她为何会这样,后来长大才明白。她一生极是要强,自然不能让自己的儿子输给旁人。”杨玳说到这,很是疲倦地低下头,“可后来,她生病了,病了很久。到最后,她大约是意识到自己快要死了,所以把我唤了过去,交代了我一番话。”
“她说,她死了之后,父亲一定会续弦。倘若再娶的是别家的女人也就罢了,可若又娶了拓跋家的女人,再生下嫡子,那个孩子会危及到我的地位。若是我不能安然继承王位,她便是死,也绝不会瞑目。”杨玳低着头,似乎回想起母亲临终前的一幕,声音愈发低沉,“我那时只有八岁,不知该怎样安慰她,只是听说她要死了,就不停地哭。她把手放在我的头顶上,让我不要哭,她说给我留了一样东西,就藏在柜子里。如果父亲真的另娶了一位拓跋王妃,就让我把柜子里的东西送给那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