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闭上眼,仿佛母亲的话还在耳边,那样殷切又绝望:“玳儿,阿妈在天上看着你,你记住,谁也不能……谁也不能夺走你的位置。”
“她离世之后,我打开了那个柜子,找到了一盒未开封的胭脂。胭脂盒是一块上好的脂玉,一启开盒盖,便能闻到馥郁的胭脂香味。我偷偷把那盒胭脂藏了起来,心里很怕,究竟怕什么,我也说不上来。”他的声音又低哑了下去,“后来卢王妃入了府,我稍稍松了口气。可谁知,没过两年,却是静王妃被父王娶进了王府,全天下都知道,她是拓跋家家主,拓跋信的女儿。”
听到母亲的名字,杨琰的神色有一丝波动,他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听了下去。
杨玳叹着气道:“我从未见过父亲那样迷恋一个女人,他的目光几乎不能从静王妃身上移开,后院中那些美艳的姬妾更是被他全然抛到了脑后。”他抬起眼睛,看向杨琰,“说来,你的母亲确实是个好女人,你听说的那些没有错,她对我极好,我也很依恋她。或许同是拓跋家出身的关系,她和我阿妈有些相像,但是她更温婉,更柔和。即使到现在,我仍会梦见她,梦见她将我抱在怀里,唱东胡的歌谣哄我睡觉。”
第56章 隐恨
雪粒沙沙地敲打着窗户,牢狱中已是极冷了,杨家兄弟两个仍然面对面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唐安垂手站在一边,看着自家主子安静地垂着脸,他的脸上看不出悲喜,只静静听着牢狱中的长兄嘶哑的低语。
“在我的一生中,静王妃是除了母亲外唯一给过我温暖的女人,她就像是照进我少年生涯的一缕微光,可惜到最后,这缕微光被我亲手毁掉了。”杨玳说到这里,嘶哑地低笑起来,笑声又有些像是哭声,“我原本很懦弱地想过,忘记母亲的话,忘记她柜子里的东西,不能做世子也没关系,就做个普通人,安安稳稳度过此生吧。可是没过多久,静王妃有孕的消息就传了出来,全府上下都高兴得疯了。父王彻夜翻查书卷想要找个合适的借口立幼子为世子,拓跋信派人从东海寻来明珠挂在内室中,满堂生辉。再没有人管我,也没有人管老二和老三。四弟,你知道么,你还未出生,就几乎夺走了我们的一切。”
杨琰的嘴唇微微颤抖了起来。
“我一整夜都睡不着,到最后好不容易才闭上眼睛,却看见我母亲流着泪站在我床前。不,她眼中流的不是泪,是血,她虽然没有开口说话,可我能看出她眼中的怨恨。她指着我的床头,眼中的血泪止不住地流淌。我惊醒了过来,从床头的暗格里拿出那盒胭脂。胭脂依旧是色泽鲜红的,一点干枯的迹象也没有,我拿着它,手心像被烫到一样刺痛。”杨玳说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把它放到了静王妃的梳妆台上。那时每日都有数不清的东西从宫中赐下,那胭脂盒底绘着朱砂龙纹,很容易就会被当做是御赐之物。静王妃虽然平日不施脂粉,但每逢佳节都需理妆入宫,那年中秋,我亲眼见她唇上涂着鲜红胭脂搭上入宫的车马,我一想到再也见不到这个女人时,心中忽然就涌出无穷无尽的悲伤,在那个中秋夜里不自觉大哭了一场。可是出乎我意料的是,父王好端端地把她带回来了,府中没有任何变化,依旧是喜气洋洋等着你出世。宫中不停地摆宴,中秋之后又是重阳,我的心也一点一点地冷了。我以为是母亲留给我的东西没起效用,我的世子之位最终要落到我的幼弟手中,而我,则会一无所有。”
杨玳抬起头,看着铁栏外弟弟的脸,看他干净清秀的轮廓,和那双空然无物的眼睛,他忽然大笑:“可谁知道,十月临盆,我那被万千人寄予厚望的弟弟却是个瞎子,一个瞎子!你绝对想不到,这件事在穆王府,甚至在整个朝堂都掀起了轩然大波。父王疯了一样砸碎了那颗硕大无比的东海明珠,将祈福祝祷的僧人们也关进了牢狱之中,这之后他一直忙于处理政事,处理与东胡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而静王妃……”杨玳略显癫狂的笑容渐渐凝固,“静王妃生下你之后就病了,她病得蹊跷,太医也查不出病因,我心里却清楚。我一直躲在角落里,看着那个花朵一样的女人渐渐枯萎,最后死去。”
杨琰白皙的额头上有青筋跳动,他的眼睛已经红了,像是烧着两团火焰,他低声道:“你做这些事,后悔过吗?”
“静王妃的死,我心里虽然难过,不过从来没有后悔,”杨玳站了起来,他居高临下看着弟弟的头顶,“我怎么会甘心屈身在自己弟弟之下,像杨琮那样,狗一样地活着。杨琰,我当年本有机会杀了你,可是最后还是没有动手。我不是输给你,我是输给我自己。事到如今,我也没有别的话说,你想要怎么处置我,像处置杨玦一样么?”
杨琰嘴唇颤抖地笑了起来,他也慢慢站起身,望向兄长的方向:“杨玦是自寻死路,我不过成全他而已。可是大哥,我怎么会那样待你,”他磨着牙,饱含怨毒地道,“你夺走了我的母亲,毁了我的一切,我在很小的时候,就想着总有一天,要把我所承受的痛苦统统还给你。你说的对,我求外祖留下你的x_ing命,就是为了亲手杀你。所以,我怎么会让你死得那样痛快,不要说服毒,恐怕你连具全尸都不会留下。”
他说完,转头向身后的黑衣狱卒道:“你们这些牢狱中当差的应当了解此道吧?”
狱卒立刻低头道:“回殿下,寻常磨人的死法不过是凌迟、车裂、腰斩之类。”
杨琰摇头:“车裂凌迟不过让他受上半天的罪而已,不够。”
“另有一门桩型,是把木桩一头c-h-a于地下,另一头削尖从犯人后庭刺入,大约三日后方可毙命。”
牢狱中杨玳的脸色已渐渐变了。
杨琰仍是摇头:“三日还是不够。”
“再不然,便效仿古人,将犯人割鼻,挖眼,断去舌头,熏聋耳朵,再断了手足,泡在酒瓮中,唤作‘骨醉’,”狱卒低声道,“骨醉之刑,可活上百日,甚至更久。”
杨琰沉默片刻,微微点头:“大哥,你意下如何?”
铁栏内没有回应。
杨琰勾起唇角,缓声道:“那就骨醉。”他抬起手,“去,先把他的眼睛和舌头挖出来。”
狱卒答应了一声,拿起钥匙便去开启铁栏外的锁,锁链在铁栏上摩擦的声响让人牙根直泛酸,牢狱中的杨玳忽然开口:“杨琰,这是我最后一次同你说话了么?你是胜者,你可以折磨我,为你的母亲报仇。可你要记住,你是杨烨的儿子,父亲还有未完的遗志,你不要让他失望。”
“这个,不劳你费心,”杨琰冷冷地道,“动手。”
狱卒稍一低头,手中便亮出一把泛着寒光的匕首,他不急不缓地向杨玳脸上比划了一下,似乎在考虑要怎样漂亮地把他的眼珠挖出来。
就在这时,走廊里响起另一个人的声音:“也奚……”
杨琰猛然转过身,他显然没料得这个声音会在此处响起,几乎以为是听岔了。
唐安也怔了一怔,很快低头向来人道:“卫将军。”
这一声称呼更让杨琰明白,卫长轩真的就在面前,他有些惶然地道:“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卫长轩的声音在牢狱中有些空荡荡的回响,听起来愈发不真实,他低低道:“我在王府里等了你很久,不见你回来,所以出来找你。”
天窗外早已一片漆黑,杨琰却并未察觉到时辰,他掩藏在袖子里的手忽然捏紧了,静静地等着卫长轩的下文。
“方才过来的时候,看见杨玦的尸身,”卫长轩的口气淡淡的,他走到近前,看向铁牢里的杨玳,“也奚,你是专程来杀他们的么?”
杨琰静了片刻:“是。”
卫长轩点了点头:“他们都伤害过你,不用你说,我也想杀了他们。”
杨琰微微一怔,抬起了脸。
空气中忽然刮起一阵厉风,卫长轩扬刀出鞘,刀身上鱼鳞般的锻钢纹在微弱的烛火下泛着生青的色泽,他就这样提着刀,大步走向了杨玳的方向。
“卫长轩……”杨琰感知到他的意图,他慌忙上前一步,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衫。
卫长轩转头,低声道:“也奚,不要什么桩型,什么骨醉,你要杀他,我替你杀。”
“为什么?”杨琰的脸色微微变了,“我说过,我不会让他死得那么痛快。卫长轩,你要阻止我?”
卫长轩微微皱眉:“也奚,我不是要阻止你,我只是……”他眉宇间露出几近痛苦的悲伤,“我只是不想看着你变得像你的哥哥们一样。”
杨琰抓着他的手忽然颤抖起来,卫长轩的声音明明很轻,可是他觉得那话中的重量快要把他压垮了。四周都安静了下来,他知道狱卒还在等着他下令,可他咬着牙,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从宗正寺大狱回到穆王府的路上,杨琰一句话也没有说,唐安守在他身边,更是屏声静气,大气也不敢出。而卫长轩只是策马跟在马车后,一路跟他们回到了穆王府中。
大管事方明领着府中仆从恭候了许久,此刻皆迎上来叩头道:“恭贺穆王殿下千秋正旦,岁岁平安。”
这是元日里迎主子入府的吉祥话,也是个讨赏的机会,仆从们都满心欢喜地等着主子打赏,谁知车帘一掀,唐安跳下来时,便已竖起手指打了个手势。方明微微一惊,知道杨琰心情不好,赶忙示意众人散了,而后便要上前扶他下车。谁知一个人影赶在他前面掀开了车帘,慢慢扶了杨琰下来。
“卫大哥?”方明愣了愣,有卫长轩在的时候杨琰极少心情不佳,他猜不透今日是为何原因,只得赔笑道,“王爷,今日的宴席已备好了。乐工们新演了一支曲子,已备在后苑高台上,正好为今日之宴助助雅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