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皇帝微微沉吟,“穆王如今称病,可朕相信他不会乖乖待在自己家中。你们派人紧盯住穆王府的动静,不论他发出什么手令,或是会见何人,你们皆记录在册,让朕知晓。但凡他有一点不轨之处,朕即刻拿他!”
永安九年,四月初六。
西坊,临风阁。
随着一声马嘶响起,茶邸的大门被人猛地推开,走进来的青年穿着一身银甲,佩了长刀,他进来之后显得有些犹豫,似乎没想到茶邸内这样冷清。
“公子是来饮茶么?”茶邸的主人从二楼的栏杆上欠身向下道,“小店快要关门了。”
“请问,是吴宁青先生吗?”青年抬起头,他额上微微带汗,有些风尘仆仆的意味。
即使在光线微弱的茶邸内,主人还是一眼认出了他来,他微笑道:“正是在下,不知卫将军寻我何事?”
卫长轩没料到他竟认得自己,微有些诧异,很快便道:“是陈言大将军托我来送些东西。”
主人含笑道:“难得陈大将军还未忘怀我这个故友,请卫将军上楼来,略饮一杯粗茶,权作解渴。”
二楼也是空荡荡的,一个伙计也没有,主人亲自煽炉点火,煮了茶汤奉到卫长轩面前。这茶汤色泽碧绿,盛在小小的茶盅内清澈见底,卫长轩正觉焦渴,仰头便将一盅茶饮尽,只觉一股浓苦从舌根处窜上,让他几乎要打个寒噤,再之后却从喉咙到舌尖渐渐回甘,茶香满口,让他这个不通茶道的人也不由点头道:“真是好茶。”
主人笑着点头:“是今年雨后的新茶,算不得上品,不过却也还能入口。”他见卫长轩手上茶盅已空,又提起壶给他浅浅斟满,“卫将军同五年前可大不一样了。”
卫长轩微微一怔:“先生从前认得我?”
主人站起身,走到窗边将竹帘掀开,从窗户里正可以看见暮色下的护城河岸,他笑道:“当年初五- she -柳的盛景还历历在目,那时建安哪个姑娘家不知道‘卫家儿郎,其美无度’。”
提起旧事,卫长轩不由窘迫,他脸色微红,掩饰般低头饮茶:“让先生见笑了。”
“记得那时陈小将军刚回京,在我店中饮茶,与卫将军在这茶邸相见。彼时两位英雄都是年少,着实让小店蓬荜生辉了一回。”
他这么一说,卫长轩终于回想起来,自己好像多年前确实来过这里,他有些怔忪:“原来先生也认识陈绍。”
“我与陈家算是故交,陈小将军儿时便常来这里,除了饮茶,犹喜爱吃浇了蔗糖的冰酪。”主人凝神回想着,脸上浮现出几分苍茫之意,他轻声叹息,“一晃眼,已经这么些年了。”
卫长轩沉默了片刻,忽然想起什么,将手边的木匣推了过去:“这是陈将军让我交给先生的。”
那是个轻飘飘的木盒,他猜里面装着的大约不是什么贵重的礼物,然而主人打开木匣后眼睛立刻便是一亮,他把木匣捧到面前,闭上眼睛用力嗅了嗅:“好,越州的烟草向来是极好的。”
匣中所盛的是越州的特产金丝醺,主人的手从木匣上爱惜地拂过,问道:“卫将军喜欢抽烟么?”
卫长轩怔怔地摇头。
“那在下就自便了。”主人向他微微一笑,很快抽出一杆烟管,熟练地捻了撮烟草填进去,就着炉中的火星点燃,深深吸了一口。灰白的烟雾从他鼻子里缓缓呼出,他半闭着眼睛,像是极其陶醉,整个人都懒洋洋地舒展了开来。
“建安城中,喜欢抽烟的人好像不多。”
主人听出他话语中些微的诧异,微笑点头:“建安城中都是达官显贵,整日吞云吐雾,成何体统。我这是年轻时候跟人在海上跑船时染上的癖好,海上风浪大,不抽一杆烟浑身都提不起精神来。”
“这烟草也有好坏么?”
“当然,”主人来了兴致,向他指点,“这烟草好比茶叶,便是名种,采摘后花的功夫不够,也是白费。这其中最讲究是晒的功夫,海边气候潮s-hi,晒出的烟叶留有s-hi气,便不能称作好烟。若是烟叶晒得足够干燥,抽时自有树脂的清香,才算是上品。”
他说到这,又笑道:“有时抽某地产的烟叶,甚至能猜到此地气候如何,譬如烟草晒得太好,当地便多半有大旱之兆。”
“还有这种说法?”
“唔,”主人咬着烟管又吸了几口,舒展的眉头微微皱起,“今年这烟草便是太好,一点回潮气也没有,大约从年初便未落过雨水,这么说起来,越州倒像是有一场大旱。”
第82章
永安九年,南方大旱,赤地千里,民不聊生。上奏旱情的文书被呈到都城时,已是九月。
“怎么前两年黄河水患刚刚平息,今年偏又闹了旱灾,”皇帝皱眉掷过奏疏,又看向殿中群臣,“此番越州之旱,诸卿有何见解?”
“启禀皇上,这旱灾之祸比水涝更甚,需千万慎之。”有一老臣道,“还记得原先孝宗在位时,关内曾有大旱,孝宗率领百官到东都避旱。而关内遍地饿殍,十室九空,其惨状皇上想必也还记得。”
永安帝幼年时曾经历过此事,此刻想起,仍然觉得心悸,不由微微点头。
门下侍中高禄却出列道:“越州素来少旱,怎能与甲子年大旱相比,依臣之见,可照先前水患的旧例,减免此地赋税,以安民心。”
皇帝还未说话,却听殿中又有臣子道:“越州虽少旱,可今年这场大旱却非同小可。臣春时曾路过越州,那时此地便已有旱灾之兆,田里禾苗皆枯萎在地。而现如今,越州已是天赤如血,种粒皆绝。饥民几乎把野外蓬草都争食殆尽,再之后,只怕是要到人相食的地步了。”
这番话很有些心惊,说话之人正是御史大夫温芷,皇帝知道他年初曾受命到南方查访民风,所言极是可信,不由大皱眉头:“既然旱情如此紧迫,自然要开仓赈粮。如今国库仓廪丰实,难不成还养不活一个小小的越州。”说着,抬起眼睛道,“雍王,你怎么看?”
杨临怔了怔,赶忙赔笑道:“皇上说的极是。”
见他只冒出这么一句,皇帝有些恼怒地磨了磨牙:“如今户部是你掌管,这赈灾钱粮如何调度,你心中就没有主意么?”
“这……”杨临窘迫地呆了片刻,“臣以为,应当先派人前往越州查赈,而后再斟酌调度钱粮。”
“雍王殿下,”站在臣工中的李玉山忍不住出声道,“如今越州每天都有人饿死,若是等查赈后再调度赈粮,前后要多费数月,只怕又有半数百姓枉死。”
杨临被一个官职不高的臣子当面驳斥,显得不大高兴,咕哝着道:“若不查赈,岂可胡乱放赈,越州既已受灾大半年,又何必在意这区区几月时间。”
李玉山又上前一步:“此番夏秋连旱,颗粒无收,这场饥荒只怕要愈演愈烈,或许要延绵至明年,甚至更久。百姓苦则生乱,若是再闹出个白莲教般的邪党,岂不是要给大昭惹出祸患来么?”
邪党之流素来是最为皇帝忌讳,他面色y-in沉,有些焦躁地敲打着龙椅的扶手:“区区查赈之事,何至于让你们争辩半日,原先黄河水患时是如何放赈的?”
户部官员慌忙上前道:“回禀皇上,那时是穆王殿下理事,一应钱粮皆调度齐备,查赈后半月内便将流民安置妥当,几乎没有片刻拖延。”
他话音刚落,群臣的目光不由都看向了殿中那把空置的大椅。从春时起,穆王便一直称病,再不曾上朝。之后朝中每逢大事无法定夺之时,便免不了有人要提起穆王,好像穆王不在,这朝堂便失了主心骨一般。永安帝对此十分恼怒,却又无可奈何,只好不悦地挥手道:“既然如此,也这般行事便是,雍王,越州左近可有余粮调度么?”
杨临又呆了呆,又答不上来,他身后的仓部郎中索x_ing站了出来:“回禀皇上,这两年南方旱涝交加,越州附近仓廪大多空虚,最近也要从锦州库府调度。”
“锦州……是不是太远了?”皇帝皱眉问道。
“皇上,眼下最棘手处并非锦州路远,而是赈粮恐怕难以调度!”说话之人是工部主事余康盛,他官职低微,按理不该在朝堂上贸然出声,可此刻他脸色涨红,显得颇为焦急,“素来调粮都走水路,便是千里之遥也不过半月路程,可现下大旱,运河水位太低,早已行不得漕运的大船了。”
“水路不通,便走陆路,又有何难?”
“走陆路多费时日不说,运送民夫路上的口粮却又是一比巨大数目,原先锦州粮仓可供应饥民半年之粮,如此便只有三月之粮可供。”
此言一出,朝堂上顿时一片静默。永安帝显然也没料到有这样的难题,他张了张口,却在群臣中找不到一个可以垂询之人,他最终只得重重咳嗽了一声。
“如若不然,便只能取折中之法。取濉河运粮,绕到越州以北,再着民夫押运粮草。如此一半水路一半陆路,虽绕了些路程,可总能省下一成多米粮。”
“濉河在北,越州在南,如此绕路不知要耽误多少时日,只怕赈粮送到越州时已是入冬了。”说话的是先前的老臣,他祖籍越州,此刻故土受灾,显得万分焦急,“皇上,越州以西便是几位藩王的封邑,何不先向他们借些粮食,以赈灾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