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下雪,羽林卫中偷懒怠职的人多了起来,卫长轩也不好总是离营外出,只得连日待在大营盯着这些属下。直到这日接到袁小侯的邀约,方才从羽林卫大营中出来,前往西坊闹市中,寻他所说的那间紫梁园。
紫梁园和月明楼都是风月之地,却比不上月明楼那样风雅。这里原是个破败的园子,后来有人搭了看棚,搜罗些倡伶之辈在此表演,以揽生意。这看棚下用栏杆隔成几间,有讲书的,演滑稽戏的,还有些俗艳的乐舞。原先常来此地的大多是市井中的贩夫走卒,后来生意做得大了,便在看棚后建起高阁来,排演的都是些精致曲目,专门招待达官贵人。如此一来,乐舞中的俗艳倒成了此地的招牌,贵人们听惯了慢声细语的雅乐,反而更爱这里的俗乐。
往紫梁园后阁楼里一坐,卫长轩恍惚觉出几分熟悉来,从前还在神武卫的时候,他也常同年纪一般大的少年们挤到闹市的看棚里,看杂技或是滑稽戏,看上几个时辰都不肯走。那种看棚远没有紫梁园的大,里面满满都是人,到处都是馊臭的汗味,现在想来竟颇有几分怀念。
袁雄见卫长轩看着台上演的滑稽戏直出神,不由笑了:“看来我料得没错,卫将军果然喜欢这里。”
卫长轩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有劳袁小侯爷费心,”他顿了顿,“听说袁小侯前些时候去了北边?”
袁雄原本笑得懒散,听了这句忽然敛了笑意,点了点头:“是,去了会宁。”他声音沉了下去,“你知道的,我同陈绍从小一起长大,如今他战死沙场,我们这些往日的兄弟心里都不好受。这次去看望陈老将军,只见他满头头发都白了,真是叫人好生难过。”
卫长轩听他说起此事,神色也是黯然了下去。
袁雄又道:“谁知我回京途中,却听说你又被问了罪,还要斩首,当真吓了一跳。好不容易快马加鞭赶回来,才知是虚惊一场,”他说到这,拍了拍卫长轩的肩膀,“说来你也算是福大命大,今日这一宴就当是我贺你大难不死吧。”
另一旁早有人道:“卫将军这是吉人自有天相,来,我敬卫将军一杯。”
卫长轩推辞不过,只得接过酒饮干了,而后又有人陆续敬了酒来。这日的酒滋味并不像寻常那样寡淡,竟是十分浓烈,卫长轩连喝几盏便觉得头脑昏沉,已有些恍惚。
袁雄见他脸上显出醉意,拍了拍手道:“怎么样,是不是好酒?这是我父亲珍藏了二十年的佳酿,可算是得来不易。”他一口饮尽碗盏中的残酒,趁着酒兴道,“卫长轩,你先是征战沙场,而后又获罪入狱,在鬼门关前走了好几遭,可悟出什么来没有?”
“什么?”卫长轩略有些奇怪。
此刻台上的滑稽戏已经演完,换了一出舞乐,却同别处的舞乐不同。只听乐声缠绵悱恻,舞姬们都只穿着薄如蝉翼的纱裙,几乎是赤身裸体地挑着胡族舞蹈,妖娆魅惑,看得卫长轩耳根直发热。
袁小侯却看惯了这些艳俗舞乐,只自顾自大声道:“你瞧我如今做事张扬,什么都要尽兴,吃喝要尽兴,玩乐也要尽兴,便是因为我悟了!人生在世只有一遭,想做什么便要去做,等到死了就什么都晚了!”
卫长轩瞧出他是醉了,正想盛碗羹汤给他解酒,袁小侯已一把抓住他的手道:“卫长轩,我说的对不对?”
卫长轩虽然醉意阑珊,可也不愿同一个醉鬼理论,只敷衍着点了点头:“是是是。”
袁雄忽然就笑了:“你猜,我今天为何约你来这里?”
卫长轩怔了怔:“为何?”
“我瞧你这人生得一副风流多情的相貌,实际上却古板无趣,不娶妻不纳妾,连窑子都不肯逛,真是白白长了那么一张脸。”袁雄醉到极处,说话已然没了顾忌,“我们几个私底下都常说,不知这个卫长轩,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卫长轩微微一愣,很快便道:“袁小侯,你醉了。”
袁雄却摆手:“我知道你不肯说,没关系,这紫梁园里有个老龟公,只要打量你片刻,他便能猜出你喜欢什么样的女人,你说有不有趣?”
卫长轩听他越说越不堪,不由想起身告辞,然而醉意上涌,一时竟没站起来。却见一个驼背的老头走了过来,俯身在袁雄耳边说了几句,袁雄眼睛一亮,回头指着他道:“果真如此?快带过来。”
老龟公笑着应了一声,又看了卫长轩一眼,佝偻着腰去了。
卫长轩不由奇怪:“怎么?”
“他说,方才看你瞧那些舞姬们的眼神,他便已猜出你的喜好,如今紫梁园刚来了几名清倌人,其中有一个定合你得意,”袁雄笑吟吟地拊掌道,“卫长轩,我们朋友一场,今日我做东,就让你在此地来个洞房花烛,你也不必谢我,改日请我喝酒便是。”
卫长轩听得眼前一黑,刚要开口斥责,只见那驼背老头已领着一名少女走到了他们桌前。少女纤纤弱弱,看着十分胆怯,脸只有巴掌大,眼睛却是大大的,因含着眼泪的缘故,有些水色朦胧。
卫长轩只看了她一眼,便怔住了,而后疑惑地看向那老龟公。
袁雄在一旁打量着他神色,忍不住问道:“怎么样,合你的意么?”
卫长轩摇了摇头:“袁小侯,不要说笑了,时辰不早,我该回大营去了。”
他说出这句,别人还没怎么样,那老龟公脸色已是变了,他懊恼地瞪了少女一眼,而后向袁小侯跪下道:“小侯爷恕罪,是老奴走眼,这丫头不争气,老奴定会好好教训她。”
袁雄打了个酒嗝,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少女却自知闯了大祸,颤抖着跪下了。她眼中本就含着眼泪,如今泪水更是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连连滑落,只此一看,原本只有三分相像,竟已像了七分。
第53章 情窦
卫长轩反应过来时,已伸手抚上少女脸颊,将她的泪珠擦去了。少女似乎吃了一惊,她一抬头,正对上一双黑玉般剔透的眼睛,不由一愣,而后脸颊立刻便涨红了。
只听袁小侯在他二人身后大笑出声:“卫长轩啊卫长轩,你分明就喜欢这个模样,还矜持些什么!”他说完,又左右呼喝起来,“来人,送卫将军去后面客房,今夜好好伺候着,明日个个有赏。”
他向来是挥金如土的x_ing子,紫梁园中的伙计把他当做活财神一般,一听见有赏,全都跑了过来,几乎是把卫长轩抬到了房里。
卫长轩原本就喝得醉意醺然,被这么一番折腾,更是头昏脑涨,一动也不动了。少女怯怯地待了半晌,才稍稍凑近了看他,她从未见过这样俊美的人,一时大气也不敢出。
屋内的油烛忽然“噼啪”一声,爆了个灯花,吓了少女一跳。她轻手轻脚地拨亮了灯芯,借着火光重新看向了榻上,只见卫长轩脸颊一片醉红,是喝醉了酒的模样。他眉间微蹙,似乎睡得不甚舒适,少女怔了怔,方想起替他解了发带,而后又松开他胸前衣衫。只见这青年将军胸膛肌肤光滑,蜜蜡般的色泽上隐约泛出微红,看得少女脸都红透了,却又不由自主向他越凑越近,近得呼吸可闻。
眼看便要贴上那微翘的唇角,卫长轩鼻翼一动,已喃喃道:“怎么这么香?”
少女一惊,慌忙退开了两步,而后才明白,他说的“香”,大约是自己身上的脂粉香。就在她犹疑的时候,卫长轩已慢慢坐起了身,他一双漆黑眼眸半睁半闭,映着散落下的长发,看起来风流俊逸到了极处,几乎让人失神。
“将……将军……”少女结结巴巴唤了他一声,跪到他脚边道,“奴侍候将军歇息。”
卫长轩听见这娇怯怯的声音,像是猛然一惊,而后立刻便起身下榻。他酒意未褪,脚步还有些虚浮,少女刚想上前扶他,却被他伸手推拒,只得眼睁睁看他踉跄着出了房门。
屋外正连天下着大雪,卫长轩被冷风一吹,又清醒了几分,他仓促地寻了路走出紫梁园,却见大街上一片漆黑,已是深夜了。
他方才出来那番动静并不小,阁楼上的袁小侯也被惊动了,慌张张地推开窗户向外呼喝道:“卫长轩,你去哪里?”一面又向身边吩咐道,“快去追卫将军回来,这样大的雪,别冻坏了他。”
正在仆从们向外疾跑时,一驾马车已从长街尽头缓缓驰来,在紫梁园门外稍稍停了停,很快便踏雪而去。仆从眼睁睁看着卫长轩登上了那马车,只得复命道:“侯爷,卫将军被一驾马车接去了了。”
袁雄喝得满眼惺忪,不由奇怪道:“谁人的车,会在这时候来接他?”
仆从挠了挠头:“回侯爷的话,好像是穆王府的车。”
卫长轩也不知会有马车来接他,只是听见个熟悉的声音喊他“卫将军”,而后便被拉上了车。车中比外面暖和多了,又弥漫着熟悉的水沉香气,让他终于安安稳稳地睡了过去。
再醒时,是被一丝隐约的燥热热醒的。这是寒冬腊月时节,原不该这样热,然而他方才饮了烈酒,又在温暖如春的室内,额上已细细泌了一层汗。却又有微凉的布巾轻轻拂在他额头上,将汗珠擦去了,卫长轩便在这样轻如微风的拂拭中醒了过来。
“也奚?”他睁眼的一瞬便看见坐在榻边的杨琰,只见杨琰身上只穿着亵衣,肩上草草披着一件外袍,似乎是就寝之后又爬了起来,满脸的倦意。
听他忽然出声,杨琰的手微微一顿,低声道:“你醒了?”
卫长轩抬起手,抚着微痛的额角道:“我怎么在这?”
“你本该在哪?”杨琰语气极冷,蓦地站起身,转头便走出屏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