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钢把刘作家的文学杂志拿回家,如饥似渴地阅读起来,然后自己开始悄悄地写小说了。宋钢的小说写了半年,先是三个月写在废纸上,又在废纸上修改了三个月,半年后才工整地抄写到方格纸上。宋钢的第一个读者当然是李光头,李光头拿过来宋钢的小说时惊叫一声:“这么厚!”李光头一页一页数下去,一共有十三页。数完后李光头崇敬地看了看宋钢,对宋钢说:“你真是了不起,写了十三页啊!”李光头开始读小说时又惊叫了一声:“你的字写得真好啊!”李光头认真地将宋钢的小说读完,他不再惊叫了,开始沉思起来。宋钢紧张地看着李光头,他不知道自己的第一篇小说写得是否通顺,他担心这篇小说写得乱七八糟,他紧张地问李光头:“通顺吗?”李光头一声不吭,继续沉思着。宋钢心里发虚了,他问李光头:“是不是写得很乱?”李光头还是在沉思,宋钢绝望了,心想肯定是自己写得毫无章法,让李光头读了什么都不知道。这时候李光头的嘴里突然吐出一个字来:“好!”李光头说完这个“好”字后,又加了一句“写得真好”。李光头认真地告诉宋钢,这是一篇好小说,虽然还没有好到鲁迅巴金那里,也好到刘作家和赵诗人前面去了。李光头挥舞着手欣喜地说:“有了你以后,刘作家和赵诗人从此暗无天曰了。”
宋钢又惊又喜,这个晚上他激动得失眠了。在李光头的鼾声里,他把已经倒背如流的小说又读了五遍,越读越觉得没有李光头夸奖得那么好。他心想李光头是自己的兄弟,自然要说他的好。可是李光头的赞扬又很有道理,李光头还举例说明了这篇小说什么地方写得好,宋钢重读的时候觉得李光头说好的地方真是很不错。宋钢鼓起勇气,决定把小说拿给刘作家指正一下。要是刘作家也说他写得好,那他可能真是写得不错了。
第二天宋钢忐忑不安地把自己的小说拿给刘作家,刘作家先是一愣,他没料到自己的弟子也写起小说来了。那时刘作家手里拿着擦屁股纸,正要去厕所拉屎,他把宋钢十三页的手稿压在擦屁股纸的上面,一边读着一边走向厕所;进了厕所以后一只手解开裤子,一只手拿着宋钢的小说还在读;然后他一边哼哼啊啊地拉屎,一边继续读着宋钢的小说。刘作家拉完屎,宋钢的小说也读完了,他从厕所里出来,把半张没用完的擦屁股纸压在宋钢小说的上面,双眉紧蹙地走回了供销科的办公室。整整一个上午,刘作家都坐在办公室里评点宋钢的小说,他手里捏着一支红笔,把宋钢小说的每一页都涂改了,又在最后一页的空白处洋洋洒洒地写下了三百多字的评语。下班的时候,宋钢忐忑不安地出现在供销科办公室的门口,刘作家一脸严肃地向宋钢招了一下手,宋钢走进了办公室,刘作家把十三页小说还给宋钢,一脸严肃地说:“我的意见都写在上面了。”
宋钢接过自己的小说时心里凉了半截,上面被刘作家用红笔胡涂乱抹以后已经面目全非,让宋钢觉得自己的小说可能是有很多问题。这时刘作家得意地从抽屉里拿出自己的一篇小说,递给宋钢,让他拿回家认真读一读。刘作家的神态仿佛是将一篇传世佳作递给宋钢,他说:“你看看我是怎么写的:”这天晚上宋钢把刘作家的涂改和评语认真读了几遍,宋钢越读越迷茫,不知道刘作家在说些什么;宋钢也把刘作家的新作认真读了几遍,也是越读越迷茫,不知道好在什么地方。李光头看到宋钢废寝忘食,好奇地凑上去,先是拿起刘作家给宋钢小说的评语读了一遍,读完后他说:“胡说八道。”
接着李光头又拿起刘作家的新作,先是数了数,同样的方格纸只有六页,他拿在手里不屑地抖了抖,说才这么一点。然后李光头读了起来,还没读完就扔到了一旁,对宋钢说:“gān巴巴的,没意思。”
李光头打着呵欠躺到了chuáng上,翻身以后鼾声就起来了。宋钢继续认真读着自己被涂改了的小说和刘作家的新作。虽然刘作家的涂改和评语让他感到迷茫和失望,尤其是那段评语,几乎把宋钢的小说全盘否定,只是在最后说上了两句鼓励的话。宋钢仍然觉得刘作家这样做是良药苦口,毕竟刘作家的涂改和评语是花了工夫的。宋钢觉得自己应该投桃报李,也应该在刘作家新作最后一页的空白处写下一段评语。宋钢开始认真地写起了评语,先是写上一些赞扬的话,最后才指出某些不足之处。宋钢不像刘作家那样,评语都写得涂涂改改,他先在废纸上写出草稿,又修改了几遍,然后才认真抄写到刘作家新作的最后一页上。
宋钢第二天上班时将新作还给刘作家时,刘作家坐在椅子里架起了二郎腿,满脸微笑地等待着宋钢的歌功颂德,他没想到宋钢说了一句:“我的意见写在最后一页上。”
刘作家当时的脸色就变了,他迅速翻到自己新作的最后一页,果然看到了宋钢的评语,而且还指出了他小说的不足之处。刘作家勃然大怒了,从椅子里跳起来拍了一下桌子,伸手指着宋钢的鼻子吼叫起来:“你,你,你,你怎么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刘作家气得说话都结巴了,宋钢站在那里呆若木jī,他不明白刘作家为什么愤怒,他支支吾吾地说着:“我动什么土了……”刘作家拿起自己的小说,翻到最后一页指给宋钢看:“这,这是什么?”宋钢不安地回答:“是我写的意见……”刘作家气得将自己的小说狠狠摔在了地上,马上又心疼地捡了起来,他一边抚摸着自己的小说,一边继续冲着宋钢叫道:“你,你怎么敢在我的手稿上乱涂乱写……”宋钢终于明白刘作家为什么愤怒了,他也不高兴了,他说:“你也在我的手稿上乱涂乱写了。”
刘作家听后一愣,随即更加愤怒了,刘作家接二连三地拍着桌子说:“你是什么?老子是什么?你的手稿?老子在你手稿上面拉屎撒尿都是抬举你,操你妈的……”宋钢也愤怒了,他向前走了两步,伸手指着刘作家说:“你不能骂我妈,你骂我妈,我就……”“你就什么?”刘作家举起了拳头,看到宋钢比自己高出半头,他又把拳头放下了。
宋钢犹豫了一下后说:“我就揍你。”
刘作家吼叫道:“你口出狂言。”
平时恭恭敬敬的宋钢竟然敢说要揍刘作家,刘作家气得拿起桌子上一瓶红墨水就泼了过去。红墨水泼在了宋钢的眼镜上、脸上和衣服上,宋钢摘下染上红墨水的眼镜,放进了上衣口袋,然后伸出双手像是要掐刘作家脖子似的冲上去。供销科的其他人赶紧扑上去拉住了宋钢,把宋钢往门外推。刘作家趁机退到了墙角,指挥着他手下的几个供销员:“把他扭送到派出所去。”
供销科的几个人把宋钢推回到了他的车间,宋钢一身红墨水,脸色通红地坐在一条长凳上,他的脸上还有纵横jiāo叉的红墨水在流淌。供销科的几个人站在一旁说了一堆安慰的话,宋钢车间里的工人也围过去打听发生了什么事,供销科的人向他们讲解了宋钢和刘作家冲突的全过程。有人问为什么发生冲突,供销科的几个人立刻迷惑起来,他们摇着手摆着头说:“他们文人之间的事,我们弄不懂。”
宋钢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他不明白平时温文尔雅的刘作家怎么突然像个泼妇一样骂人了,这个刘作家说出来的话比村里种田的农民还要粗野难听。宋钢心里愤愤不平,心想刘作家怎么可以这样说话,就是村里的农民也不应该这样说话。围在身边的人都走开了,宋钢起身走到水池那里清洗了他的黑边眼镜,又清洗了脸上的红墨水。洗掉了脸上的红墨水,宋钢的脸色就铁青了,他铁青着脸回到自己的车间,中午下班后又铁青着脸回到家中。
李光头回家后看到宋钢坐在桌前生气,衣服上的红墨水像是一张地图。李光头问宋钢发生了什么事,宋钢就把前后经过告诉了李光头,李光头听完后一句话没说,转身走出了家门,他知道刘作家住在哪条小巷里,他要去教训一下这个不识抬举的刘作家,他粗短的身材摇晃着走去。
李光头走在大街上的时候就见到了刘作家,刘作家刚从那条小巷里拐出来,手里提着个酱油瓶,奉老婆之令出来买酱油。李光头站住脚,对着刘作家喊叫:“喂,小子,过来。”
刘作家听着这话觉得十分熟悉,他扭头看到李光头耀武扬威地站在街道对面向他招手,他想起来小时候他和赵成功还有孙伟经常这样叫着这个李光头,要给这个李光头吃扫dàng腿,现在李光头竟然这样叫他了。刘作家知道他是为宋钢的事来找他的,他迟疑了一下,提着酱油瓶横穿大街走到了李光头面前。
李光头指着刘作家的鼻子就是一顿臭骂:“你这个王八蛋,你竟敢把墨水泼到我家宋钢身上,你他妈的不想活啦……”刘作家气得哆嗦了几下。他在宋钢面前举起拳头又放下了,是因为宋钢比他高半个脑袋,这个李光头比他矮半个脑袋,他就没什么可担心了。他也想回骂李光头几句,眼看着街上的群众围了上来,刘作家觉得还是应该注重自己的形象,他冷冷地说:“请你嘴里gān净一点。”
李光头冷冷一笑,左手一把揪住刘作家胸前的衣服,右手捏成拳头举了起来,李光头凶狠地叫道:“老子的嘴就是脏,老子还要把你gān净的脸揍脏了。”
李光头的气势让刘作家胆怯了,他看着眼前这个李光头虽然矮了半个脑袋,可是十分的粗壮。刘作家努力想摆脱李光头的手,当着围观群众的面,他要努力保持自己的作家形象,他一边轻轻拍着李光头抓住自己衣服的手,希望李光头自觉松开,一边文雅地说:“我是知识分子,我不和你纠缠……”“老子揍的就是知识分子。”
刘作家的话还没有说完,李光头的右拳已经一、二、三、四揍了上去,揍得刘作家的脑袋左右摇晃。李光头乘胜追击,五、六、七、八又揍上去四记重拳,刘作家的身体也摇晃起来,一下子跪倒在地。李光头左手一使劲,把刘作家提了起来,然后九、十、十一、十二再往刘作家脸上揍了四拳,刘作家手里的酱油瓶掉到了地上,砰的一声碎了。刘作家昏迷了似的浑身瘫软了,李光头的左手使劲提着他,不让他倒地,右拳像是在击打沙袋,继续往刘作家的脸上狠揍。把刘作家的眼睛揍得肿成了一条缝,把刘作家的鼻子嘴巴揍得鲜血淋淋。李光头一共往刘作家的脸上揍了二十八拳,把刘作家揍成了一个车祸受害者。最后李光头提着刘作家的左手没劲了,松开后刘作家的身体像沙袋似的掉了下去,李光头赶紧从后面抓住刘作家的衣服。刘作家跪在了地上,李光头左手拉着他的衣领,不让他倒地,李光头笑嘻嘻地对围观的群众说:“这就是知识分子……”说完李光头的右拳开始狠击刘作家的背部,一口气揍出了十一拳,揍得刘作家嘴里“嗨唷嗨啾地响,李光头发现刘作家的声音变了,不再是尖声细气了,开始发出一系列沉重的声响。李光头满脸惊奇地对围观的群众说:“听到了吧,这个知识分子在喊劳动号子啦……”然后李光头像是做起了科学实验,往刘作家背上狠揍一拳,听刘作家喊叫“嗨啾一声。李光头一连揍了五拳,刘作家像是事先约好了一连喊叫了五声“嗨啾的劳动号子。李光头满脸的兴奋,一边揍着刘作家,一边对围观的群众说:“我把他的劳动人民本色给揍出来啦!”这时的李光头自己也汗流浃背了,他的左手一松,刘作家的身体完全掉在了地上,像一头死猪似的瘫在了那里。李光头擦擦额上的汗水,心满意足地说:“今天到此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