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光头意犹未尽,他想起来刘作家还有一个知识分子同党赵诗人,就对围观的群众说:“赵诗人也是个知识分子,你们转告他,半年内我要揍他一顿,也要把他的劳动人民本色给揍出来。”
李光头扬长而去,刘作家躺在街上的梧桐树旁满脸是血,来去的群众围在那里看上一会儿,指着地上的刘作家议论纷纷。李光头对准刘作家的五官揍了二十八记重拳,把刘作家揍得神志不清了,瘫痪似的躺在地上。直到几个五金厂的工人上班走过时,看到他们的刘科长被人揍得满脸是血,眼睛转溜溜,咧着嘴傻笑,赶紧把他抬到了医院。
刘作家躺在医院急诊室的病chuáng上,一口咬定揍他的人不是李光头,是李逵。那几个五金厂的工人不知所云,问他:“哪个李逵?”刘作家咳嗽着,嘴里吐着鲜血说:“就是《水浒传》里的那个李逵。”
几个工人惊讶不已,说那个李逵不是在刘镇,是在书里。刘作家点着头说,那个李逵就是从书里跑出来揍了他一顿。几个工人忍不住笑了,笑着问他,李逵为何要从书里跑出来揍他呢?刘作家趁势骂了李逵几句,说那是个有勇无谋的马大哈,浑身的肌肉都长到脑子里去了,这个马大哈李逵得到了错误情报,走错了地方,揍错了人。最后刘作家继续咳嗽着,继续吐着血,声音嗡嗡地说:“李光头哪是我的对手。”
几个五金厂的工人心想坏了,他们拉住医生,打听他们的刘科长是不是被揍成个傻子jīng神病了?医生摇摆着手说,还没有这么严重,说刘科长只是被人揍出了妄想性回忆,医生说:“睡一觉醒来就好了。”
李光头扬言下一个挨揍的是赵诗人,这话传到赵诗人耳中,赵诗人气得脸色苍白,他鼻子里放屁似的一连哼出了五六声,很少说脏话的赵诗人忍不住骂了一声:“这个小王八蛋。”
赵诗人对我们刘镇的群众说,想当初,也就是十一、十二年前,这个李光头吃了他多少扫dàng腿,这个李光头哭着喊着摔着跟斗,一口气摔出去半条街。赵诗人声称李光头是人渣,十四岁就到厕所里去偷看女人屁股,被他赵诗人生擒活捉以后怀恨在心,一直想伺机报复。赵诗人回想起当年揪着李光头游街时的无限风光,苍白的脸色红润了起来,说话的声音也洪亮了。有群众说李光头也要把赵诗人的劳动人民本色给揍出来,赵诗人的脸色又苍白了,他气得声音直发抖,他说:“我先揍他,你们看着吧,我先把这个劳动人民揍成个知识分子,揍得他从此不说脏话,揍得他以礼待人,揍得他尊老爱幼,揍得他温文尔雅……”有群众笑着说:“你这么揍下去,不就把他揍成个李诗人了吗?”赵诗人听后一愣,随即喃喃地说:“揍成个李诗人也无妨。”
赵诗人在大街上口出狂言,回到家里就发虚了。他心里七上八下,想想自己要是和刘作家打架,就是大战一百回合,自己可能只是略占上风,而且把握并不大。想想李光头把刘作家揍得毫无还手之力,把刘作家揍出了妄想性回忆,让刘作家错把李光头当李逵了,成了刘镇群众饭后茶余的笑料;想想自己可能也是同样的下场,甚至更加不如。赵诗人觉得李光头是那种嘴上无毛办事不牢的愣头青,揍起人来不知道轻重死活,他对准刘作家的脸蛋揍了二十八拳,揍出了刘作家从未有过的妄想性回忆,他要是对准自己的脸蛋揍上八十二拳,还不把自己揍得一辈子呆头呆脑,揍成妄想性人生了。这么一想后,赵诗人能不上街就不上街了,有时迫不得已必须上街的话,赵诗人走路时也像个侦察兵那样探头探脑,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旦发现有李光头的敌情,立刻窜进一条小巷躲藏起来。
刘作家挨揍后在医院里躺了两天,在家里躺了一个月。李光头被陶青叫到民政局的办公室臭骂一顿后,就什么事也没有了。此后有群众当面问起李光头:为何要把知识分子刘作家,揍成了劳动人民刘成功?李光头矢口否认,他嬉笑着说:“我没揍他,是李逵揍了他。”
刘作家被李光头揍进了医院,揍到了chuáng上下不来,宋钢心里不安了,虽然刘作家那天的所作所为让宋钢很生气,可是李光头把刘作家揍成那样,宋钢觉得也不对。宋钢一直想去探望刘作家,又怕李光头不高兴,这事就拖了下来。眼看着刘作家马上就要伤愈复出,马上就要回到五金厂供销科上班了,宋钢觉得不能再拖下去了,他支支吾吾地对李光头说:“应该去探望一下刘作家。”
李光头挥了一下手说:“要去,你自己去,我不去。”
宋钢继续支支吾吾,他说把人家打伤了,去探望的话,总得提点什么过去。李光头不知道宋钢要说什么,他问:“你吞吞吐吐想说什么?”宋钢只好实话告诉李光头,他想买几个苹果去探望刘作家。李光头一听苹果,马上吞起了口水,说自己这辈子还没吃过苹果呢,他说:“这不便宜那个劳动人民了?”宋钢不再说话了,他低头坐在桌前。李光头知道宋钢心里不安,就拍拍宋钢的肩膀说:“行,你就买几个苹果去探望那个劳动人民吧。”
宋钢感激地笑了,李光头摇着头对宋钢说:“我不在乎那几个苹果,我是担心,我费了很大的劲才揍出了他的劳动人民本色,我担心他一吃上苹果,知识分子的嘴脸又吃出来了。”
宋钢在街上的水果铺子买了五个苹果,他先是回到家里,把里面最大最红的那个苹果挑出来,给李光头留着,另外四个苹果他放进了旧书包。宋钢背着旧书包来到刘作家家中,那时候刘作家早已康复,坐在院子里和邻居聊天,听到宋钢在门外向人打听,他立刻站起来,走进屋子躺到了chuáng上。
宋钢小心翼翼地走进刘作家的屋子,刘作家闭着眼睛躺在chuáng上,宋钢走到chuáng前,刘作家睁开眼睛看他一眼就闭上了。宋钢在刘作家的chuáng前站了一会儿,轻声说了一句:“对不起。”
刘作家的眼睛睁开来,看了宋钢一眼又闭上了。宋钢站了一会儿,打开书包把里面四个苹果拿了出来,放在刘作家chuáng前的桌子上,他轻声对刘作家说:“我把苹果放在桌子上了。”
刘作家一听说苹果,不仅眼睛睁开了,整个身体都张开似的坐了起来。他看见桌上的四个苹果,立刻满脸欢笑,他对宋钢说:“你真是客气。”
刘作家说着拿起一个苹果在chuáng单上擦了擦,迫不及待地放进嘴里咬了一口。刘作家幸福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他清脆地一口一口咬着苹果,清脆地在嘴里嚼着苹果,就是往肚子里吞的声音都是清脆的。正如李光头意料的那样,刘作家吃完一个苹果后,马上把知识分子的嘴脸吃出来了。刘作家眉飞色舞地和宋钢谈起了文学,好像他们之间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半年过去了,李光头没有机会把赵诗人的劳动人民本色给揍出来,他也忘记了自己对刘镇群众许下的诺言,他越来越忙了,他当上了福利厂的厂长。李光头刚去的时候,两个瘸子是福利厂的正副厂长,没过半年两个瘸子都心甘情愿地听从李光头的指挥了。
这时的李光头只有二十岁,已经是个李厂长了。福利厂原来只有两个瘸子、三个傻子、四个瞎子、五个聋子的时候,年年亏损,年年要到陶青那里去申请救助。陶青掌握的民政经费本来就少,年年都要拆东墙补西墙。福利厂是陶青一手创建起来的,陶青指望福利厂能够解决十四个残疾人的吃饭问题,福利厂不仅没有挣钱,他年年还要往里面贴钱弥补亏损。陶青收留李光头是因为李兰给他叩头叩破了额头,没想到李光头去的第一年就让福利厂扭亏为盈了,不仅十四个残疾人的工资解决了,还上jiāo了五万七千两百二十四元的利润。第二年更是不得了,上jiāo到陶青这里的利润高达十五万之多,人均利润达到一万元。县长见了陶青都是满脸笑容,说陶青是全中国最阔的民政局长,然后悄悄请求陶青从福利厂上jiāo的利润里拿出一些来,让他去填补县里的财政窟窿。
陶青因此荣升为局长,他几年没有去福利厂看看了,这天他开完会散步着走进了福利厂。陶青早就知道福利厂的两个瘸子厂长不管事了,成了两个摆设,李光头是个实际的厂长了。陶青还知道李光头进了福利厂不到半年,就带着两个瘸子、三个傻子、四个瞎子和五个聋子到照相馆去拍了一张全家福,然后带着这张全家福的照片上了长途汽车去了上海。李光头上车前在苏妈的点心店里买了十个馒头做gān粮,他在上海奔波了两天,跑了七家商店和八家公司,拿着福利厂全家福的照片到处给人看,指着照片上的人一个个告诉那些商店和公司的领导,哪个是瘸子,哪个是傻子,哪个是瞎子,哪个是聋子,最后指着照片上的自己说:“只剩这个,不瘸不傻不瞎不聋。”
李光头到处博得人们的同情,他把十个馒头吃光后,终于在一家大公司拿到了加工纸盒的长期合同,然后才有了福利厂现在的辉煌。
陶青走进福利厂的时候,瘸子副厂长刚好从厕所里出来,陶青问他厂长在哪里?瘸子副厂长回答说,厂长正在车间里gān活。陶青让他把厂长叫来,自己走进了厂长办公室。陶青看到墙上挂着那张全家福的照片,他记得上次来的时候办公室里有两张桌子,两个瘸子厂长正在下象棋,一边下棋一边悔棋,一边悔棋一边对骂。现在只有一张桌子了,陶青心里有些奇怪,难道瘸子正厂长把瘸子副厂长赶出办公室了?陶青在办公桌后的椅子里刚坐下,李光头就跑进来了,李光头还没进门就在外面喊叫了:“陶局长,陶局长你来啦!”陶青看到李光头也是很高兴,他笑着对李光头说:“你gān得不错。”
李光头谦虚地摇摇头说:“才刚开始,还要努力。”
陶青赞许地点点头,问李光头是不是很满意现在的工作?李光头连连点头,说他很喜欢现在的工作。陶青和李光头聊了一会,往门外望了望,心想那个瘸子厂长怎么还不来?车间就在隔壁,瘸子厂长走路是慢了一点,也应该来了。陶青问李光头:“你们厂长怎么还不过来?”李光头听后先是一愣,随即伸手指着自己的鼻子说:“我来了呀,我就是厂长。”
“你是厂长?”陶青吃了一惊,他说,“我怎么不知道?”李光头笑着说:“你工作太忙,我不好意思来打扰你,所以没有告诉你。”
陶青的脸色沉下来了,他问李光头:“原来的两个厂长呢?”李光头摇着头说:“已经不是厂长了。”
陶青明白了为什么办公室里只有一张桌子了,他指着桌子问李光头:“这是你的办公桌?”李光头点着头说:“是。”
陶青严肃地说:“厂长的任免应该通过组织,先是民政局领导讨论通过,再上报县==批准……”李光头连连点头,他对陶青兴奋地说:“对,对,你说得对,你正式把原来的厂长免了,再正式任命我当厂长。”
陶青沉着脸说:“我没有这个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