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钢推开他的手,摇着头伤心地说:“我喜欢林红,我比你还要喜欢她,你不让我和她好,还要我一次次去伤害她……”
李光头擦gān净眼泪,生气地说:“为一个女人自杀,值得吗?”
这时宋钢冲着李光头喊叫了:“要是换成你,你会怎么办?”
“要是换成我,”李光头也喊叫起来,“我就宰了你!”
宋钢吃惊地看着李光头,他用手指着自己说:“我是你的兄弟啊?”
“兄弟也一样宰了。”李光头gān脆地叫道。
宋钢听了这话怔住了,过了一会儿他嘿嘿笑了起来,他仔细地看着李光头,看着这个相依为命的兄弟,这个兄弟刚才的那句话让宋钢突然获得了解放,他觉得自由了,他可以全心全意地投入到林红那里去了,而且势不可挡。宋钢笑出了声音,他由衷地对李光头说:
“你这话说得真好。”
宋钢刚才还哭着喊着“不想活了”,现在突然笑声朗朗了,李光头心里一阵发毛,他看着宋钢像是比赛跳高似的一跃而起,jīng神抖擞地走向了屋门。李光头不知道宋钢要gān什么,他从地上爬起来,“喂喂”地喊叫,问宋钢:
“你要gān什么?”
宋钢回头镇定地说:“我要去见林红,我要去告诉她,我喜欢她。”
“不能去!”李光头喊叫着,“他妈的你不能去,林红是我的……”
“不。”宋钢坚定地摇着头说,“林红不喜欢你,林红喜欢我。”
李光头这时又使出了撒手锏,他动情地说:“宋钢,我们是兄弟……”
宋钢幸福地回答:“兄弟也一样宰了。”
宋钢说着跨出了屋门,脚步响亮地走去了。李光头气急败坏,一拳打在了墙上,然后痛得龇牙咧嘴,对自己受伤的拳头又是摸又是呵气又是chuī,嘴里的嗷嗷叫声变成了咝咝的chuī气声。等到疼痛缓过来了,看着门外空dàngdàng的黑夜,李光头对着早已消失的宋钢喊叫:
“你给我滚!你这个重色轻友,妈的,重色轻兄弟的王八蛋!”
宋钢走在月光的街道上,深秋的落叶在街上滑行时咝咝响着。宋钢嘿嘿笑个不停,他已经压抑了很久,现在终于可以释放自己的幸福了。他大口呼吸着秋夜的凉风,大步走向林红的家。他沿途走去,他觉得刘镇的夜晚是那么美丽,星光满天,秋风习习,树影摇曳,灯光和月光jiāo错在一起,就像林红的秀发编到了一起。宁静的街道上偶尔出现几个行人,从路灯下走过时身上仿佛披上了光芒,让宋钢惊讶地瞪圆了眼睛;当宋钢从桥上走过时更是万分惊讶,他看到波动的河水里满载着星星和月亮。
这天晚上林红的父母经历了大起大落,先是沉默不语的宋钢走进了林红的房间,让林红伤心绝望;接着厚颜无耻的李光头又来了,让林红失声惊叫。林红的父母整个晚上都在唉声叹气,刚刚脱了衣服上chuáng睡觉,又听到有人敲门了,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又会来一个什么人?他们穿上衣服走到门前,敲门声没有了,他们议论着是不是听错了,正要往回走,敲门声又响了。林红的母亲隔着门问外面的人:
“谁呀?”
“是我。”宋钢在门外回答。
“你是谁?”林红父亲问。
“我是宋钢。”
林红的父母听说是宋钢,气就上来了,jiāo换了一下眼色后,打开了屋门,他们正要开口训斥宋钢,宋钢幸福满面地说:
“我回来了。”
“你回来了?”林红的母亲说,“这又不是你的家。”
“莫名其妙。”林红的父亲沉着脸说。
宋钢脸上的幸福立刻失踪了,他不安地看着他们,觉得他们说得很有道理。林红母亲想骂他几句,话到嘴边时又改了,她冷冷地说:
“我们已经睡觉了。”
林红的母亲说着关上了屋门,两个人回到chuáng上躺下来以后,林红的父亲想到女儿的遭遇,立刻怒火中烧了,他骂着屋外的宋钢:
“像个傻瓜。”
“本来就是个傻瓜。”林红母亲狠狠地说。
林红的母亲觉得宋钢脖子上好像有一条血印,她问林红父亲是不是也看见了,林红的父亲想了想,点了点头,然后他们熄灯睡觉了。
宋钢站在林红家的屋门外懵懵懂懂,他站了很长时间,夜晚静得连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没有,后来有两只猫蹿到了屋顶上,它们追逐时叫声凄惨,宋钢听了心里发抖,这时他才意识到夜深了,他有些后悔,觉得自己不该这时候来敲林红家的门。他走出了林红家的院子,重新走在了大街上。
宋钢走上大街以后又jīng神焕发了,他练习竞走似的让脚后跟先着地,在我们刘镇的大街上走过去,又走过来,他来回走了五次,觉得自己仍然有使不完的力气。这时候已经是凌晨时分了,他这个晚上第七次来到了林红家的院子门口,他决定停止自己的竞走,他要在林红家门口安营扎寨,一直守候到天亮。
宋钢靠着一根嗡嗡响着的木头电线杆蹲了下来,他蹲在那里不时偷偷地笑,他不知道自己的笑声正在黑夜里回响。林红家的一个邻居下了夜班回家时,听到电线杆发出了笑声,吓了一跳,心想连电线杆都会笑了,是不是要发生地震?他仔细一看,看到有东西蹲在那里,笑声就是从那里出来的,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动物,吓得他推开院门逃了进去。这人进了屋锁上门,躺进被窝时仍然不放心,把被子蒙住脑袋才终于睡着,一觉睡到中午才醒来,醒来后逢人就说天亮前看见了惊人一物,不知道是什么。说它像人呢,它圆滚滚的;说它像猪呢,没有那么胖;说它像牛呢,又没有那么大。这人最后肯定地说:
“我见到了原始社会里的动物。”
林红的母亲天刚亮就起chuáng了,她把马桶端出来时,看到了满头满身露水的宋钢站在那里,她吃了一惊,抬头看看初升的太阳,心想昨晚上没有下雨,她明白了,宋钢在这里站了整整一夜,全身上下都被露水打湿了。落水狗一样的宋钢笑容满面地看着林红的母亲,林红母亲觉得宋钢笑得有些稀奇古怪,她放下马桶就回到了屋里,对林红父亲说,那个叫宋钢的人好像在外面站了一夜,她说:
“是不是犯jīng神病了?”
林红的父亲惊讶地张开了嘴,他像是要去看熊猫似的惊奇地走出去,他看到宋钢笑眯眯地站在那里,他好奇地问宋钢:
“你站了一夜?”
宋钢高兴地点着头,林红父亲心想站了一夜还这么高兴?转身回到屋里对林红母亲说:
“是有点不正常。”
林红早晨醒来后退烧了,她感觉自己身体好一些了,坐起来后又觉得浑身发软,她重新躺下。她是这时候知道宋钢在外面站了整整一夜,她先是一惊,随即想起了昨晚发生的事,她咬了咬嘴唇,满腹的委屈让她涌出了眼泪,她用被子蒙住头呜呜地哭了。林红哭了一会儿后,用昨晚上宋钢还给她的手帕擦gān净眼泪,对她父亲说:
“让他走,我不想见他。”
林红的父亲走了出去,对还在那里笑眯眯的宋钢说:“你走吧,我女儿不会见你的。”
宋钢收起了脸上的笑容,不知所措地看着林红的父亲。林红父亲看他站着没有动,就挥动着双手,像是驱赶鸭子一样,驱赶着宋钢。宋钢被林红父亲赶出去了十多米,林红父亲站住脚,指着他说:
“走远点,别再让我见到你。”
林红的父亲回到屋里,说把那个傻瓜赶走了,把那个傻瓜赶走比赶鸭子下河困难多了,那个傻瓜走一步就回一次头,那个傻瓜站着不动好比是灰尘……毛主席说得好:扫帚不到,灰尘就不会自动跑掉。林红父亲一口气说出了七个傻瓜,林红听到第七个“傻瓜”,心里不舒服了,她扭过头去,嘟哝着说:
“人家也不是傻瓜,人家就是忠厚。”
林红的父亲对林红的母亲眨了眨眼睛,偷偷笑着走了出去,走到了院子里,这时一个邻居从外面买了油条回来,他对林红父亲说:
“刚才被你赶走的那个人又站在那里了。”
“真的?”
林红父亲说着回到了屋里,悄悄走到了窗前,撩起窗帘往外面张望,果然看到了宋钢,他笑着让林红母亲也来看一眼。林红母亲凑上去,看到宋钢低垂着脑袋站在那里,一副丧魂落魄的模样。林红母亲也忍不住笑了,她对女儿说:
“那个宋钢又来了。”
林红看着父母脸上的怪笑,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些什么。她侧过身去,面对着墙壁,不让父母看到她的脸。这时她又想起了昨晚的事,气又上来了,她说:
“别理他。”
林红母亲说:“你不理他,他就一直这么站下去。”
“把他赶走。”林红叫了起来。
这次是林红母亲出去了,她走到忐忑不安的宋钢面前,低声对他说:“你先回去,过几天再来。”
宋钢迷惑地看着林红母亲,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林红母亲看清楚了宋钢脖子上的那道血印,她昨晚上就看见了,她关心地问:
“脖子怎么了?”
“我自杀了一次。”宋钢不安地说。
“自杀?”林红母亲吓了一跳。
“用绳子上吊。”宋钢点点头说,接着不好意思地补充道,“没死成。”
林红母亲神情紧张地回到了屋里,来到女儿的chuáng边,说宋钢昨晚上吊自杀了一次,没死成。她说昨晚就看见宋钢脖子上有一道血印,刚才见了比昨晚见到的血印还要深,还要粗。林红母亲说着唉声叹气,她推推面壁躺着的女儿说:
“你出去见他一下吧。”
“我不去。”林红扭动着身体说,“让他去死吧。”
林红说完这话,心里一阵绞痛。接下去她越来越不安了,她躺在chuáng上,想着站在外面的宋钢,想着他脖子上的血印,心里越来越难过,也越来越想去见见外面的宋钢。她坐了起来,看看自己的父母,她的父母立刻知趣地走到了外屋。林红沉着脸下chuáng走到外屋,像往常那样不慌不忙地刷牙洗脸,坐到镜子前认真地梳理着自己的一头长发,又把长发编成了两根辫子,然后站起来对她的父母说:
“我去买油条。”
宋钢看到林红出来时激动得差一点哭了,他像是怕冷似的抱住自己的肩膀,嘴巴张了又张,却没有声音。林红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走向了卖油条的点心店,浑身cháo湿的宋钢跟在她的身后,终于说出声音来了,他沙哑地说:
“晚上八点,我在桥下等你。”
“我不去。”林红低声说。
林红走进了点心店,宋钢神情悲哀地站在门口。林红买了油条出来时看清了宋钢脖子上的血印,她心头一颤。这时宋钢更换了约会地点,他小心翼翼地问:
“我在小树林等你?”
林红迟疑了一下后,点了点头。宋钢喜出望外,他不知道接下去应该做什么,继续跟随着林红走到了她家的院子门口。林红进门时,回头悄悄给他使了个眼色,让他赶紧走。宋钢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了,他使劲地点点头,看着林红进去以后,他才转身离去。
宋钢脑子昏昏沉沉度过这个难熬的白天,他在工厂上班时睡着了十三次。在车间的角落里睡了五次,中午吃饭时睡了两次,与工友打扑克时睡了三次,两次靠着机chuáng睡,一次上厕所撒尿时头顶着墙睡着了。然后在傍晚的时候情绪激昂地来到了电影院后面的小树林,这时候刚刚夕阳西下,宋钢像个逃犯似的在树林外的小路上走来走去,样子鬼鬼祟祟。几个认识他的人走过去时,叫着他的名字问他在gān什么,他支支吾吾说不清楚。他们笑着问他是不是丢了钱包,他点点头;又问他是不是丢了魂,他也是点点头,他们哈哈大笑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