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晚上林红迟到了一个小时,她美丽的身影在月光小路上缓缓走来,宋钢见到她时激动地挥着手迎了上去,不远处还有人在走动,林红低声说:
“别挥手,跟着我。”
林红走向了前面的小树林,宋钢紧跟在她的身后,林红再次低声说:
“离我远点。”
宋钢立刻站住了,他不知道应该离开林红多远,站在那里不动了。林红走了一会儿发现宋钢还站在那里,就低声叫他:
“来呀。”
宋钢这才快步跟了上去,林红走进了小树林,宋钢也跟进了小树林。林红走到树林的中央,看看四周,确定没有别人了才站住脚,听着后面宋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然后没有脚步声,只有呼哧呼哧的喘气声了。林红知道宋钢已经站在她身后了,林红站着不动,宋钢也是站着不动,林红心想这个傻瓜为什么不绕到前面来?林红等了一会儿,宋钢还是在她身后站着,还是呼哧呼哧地喘气。林红只好自己转过身去,她看到月光里的宋钢正在哆嗦,她仔细地看了看宋钢的脖子,那道血印隐隐约约,她开口说话了:
“脖子上怎么了?”
宋钢开始了漫长的讲叙,他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地说着,李光头如何bī着他来说那句话,他说完后回到家中就上吊自杀了,恰好李光头又回来了,把他救了下来。林红的眼泪在宋钢的讲叙里不断地流出来,宋钢说完后,结结巴巴地又从头说起了,林红伸手捂住了他的嘴,让他别说了。宋钢的嘴唇接触到了林红的手,他浑身颤抖起来。林红缩回手,低头擦了擦眼泪,然后抬头命令宋钢:
“取下眼镜。”
宋钢急忙取下了眼镜,拿在手里不知道下一步做什么,林红继续命令他:
“放进口袋。”
宋钢把眼镜放进了口袋,接着又不知道该做什么了。林红深情地笑了一下,扑上去搂住了宋钢的脖子,她的嘴唇贴着宋钢脖子上的血印,心疼地说:
“我爱你,宋钢,我爱你……”
宋钢浑身颤抖地抱住林红,激动地哭了起来,而且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宋钢和李光头分家了。他害怕见到李光头,他是在上班的时候偷偷溜回家中,把自己所有的衣服放进了那只旧旅行袋,把两个人共有的钱分成两份,自己拿走一份,另一份放在桌子上,剩下的零钱全归李光头,又把李光头给他配的那把钥匙压在了钱的上面,然后关上门,提着旅行袋走出了和李光头相依为命的屋子,他搬到五金厂的集体宿舍去住了。
宋钢和林红进行了一个多月的地下爱情以后,决定公开他们的恋情了,当然这是林红的决定。林红选择了电影院,那天晚上我们刘镇的群众吃惊地看着林红和宋钢并肩走人了电影院,林红吃着瓜子和宋钢说说笑笑,找到自己的座位后,两个人并排坐了下来,林红继续旁若无人地吃着瓜子,旁若无人地与宋钢亲热地说着话。倒是宋钢谦和地和所有认识他的人点头打招呼,我们刘镇的男群众个个百感jiāo集,电影开始放映后,那些没有结婚的男群众和已经结婚了的男群众,差不多一半的时间在看银幕,另一半时间偷偷看这两个人,在两侧的扭着头,在前面的回过头,在后面的伸长了脖子。看完电影后,这个晚上不知道多少个多情的男群众辗转反侧,失眠睡不着,宋钢让他们羡慕得死去活来。
接下去林红和宋钢时常一起出现在大街上,林红似乎更漂亮了,她的脸上始终挂着轻松的微笑。城里的老人们伸手指点着她,说这是个泡在蜜罐里的姑娘。宋钢走在林红身边时幸福得不知所措,几个月下来后他还是改不了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城里的老人们说他实在不像一个恋人,说他还不如那个气势汹汹的李光头,李光头起码还像个保镖,这个宋钢充其量也就是个随从跟班。
在幸福里晕头转向的宋钢买了一辆亮闪闪的永久牌自行车,这差不多花去了他全部的积蓄。这永久牌自行车是什么?在当年就是现在的奔驰宝马了,一年分配到我们县里也就是三辆,那年月别说是没钱了,有钱也买不到亮闪闪的永久牌。林红的叔叔是五金公司的经理,专管每年三辆永久牌自行车卖给谁,是个威风凛凛的人物,多少人见了他都是点头哈腰。林红为了让宋钢在我们刘镇出人头地,整天缠着她的叔叔,差不多都要哭哭啼啼了,要这个叔叔给她亲爱的宋钢弄一辆永久牌。林红的父亲也是对这个弟弟缠住不放,林红的母亲都快指着鼻子骂这个小叔子。林红的叔叔万般无奈,咬咬牙将本来应该给县人武部部长的永久牌自行车,给了林红那个亲爱的宋钢。
宋钢从此chūn风得意,他骑着永久牌自行车风驰电掣,在我们刘镇的大街小巷神出鬼没,亮闪闪的自行车晃得我们刘镇的群众眼花缭乱,他还时时按响车铃,清脆的铃声让群众听了不是吞口水就是流口水。他下了车就会拿出塞在座位下面的一团棉线,仔细擦去车上的灰尘,所以他的永久牌是永久地亮闪闪。不管是刮风下雨,还是雪花飘飘,他的永久牌都是一尘不染,比他的身体还gān净,他一个月也就是洗澡四次,可他的永久牌天天都要擦。
那些日子林红觉得自己像个公主一样,每天早晨当清脆的铃声在她门外响起时,就知道她的专车,亮闪闪的永久牌自行车到了。她笑吟吟地出门,侧身坐在永久牌的后座上,一路欣赏着众人羡慕的眼神,去她的针织厂上班了。当她每次下班走出厂门时,英俊的宋钢和亮闪闪的永久牌已经等候在那里了,她坐上幸福的永久牌,前面的后背是那个让她幸福的男人,她一上车就会提醒宋钢:
“打铃,快打铃。”
宋钢立刻将车铃按出一连串的响声,林红侧身看着厂里其他女工们落在后面,优越感油然而生,她们累了一天了,还要靠自己的两只脚把她们带回家,她却已经坐上专车了。
只要林红在车上,永久牌的铃声就会响个不停,一路上只要见到认识的人,林红就会提醒宋钢打铃,宋钢每次都是卖力地打出了像街道一样长的铃声来。林红的微笑里充满了自豪,她一路上笑着和认识她的人点头打招呼。
这时候我们刘镇的老人们觉得宋钢像个恋人了,他们说宋钢骑车的模样像从前骑马的将军,他打出的一串串铃声就像马鞭声声。
宋钢骑着亮闪闪的永久牌,带着美丽的林红,遇到谁都要打上一阵子铃声,就是见了李光头他不打铃了。李光头还是满脸的牛气,昂首挺胸目不斜视地迎面走来。这时候宋钢反而是一阵心虚,一阵慌张,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那样扭过头去,歪着脑袋骑车了,好像眼睛长在耳朵上。林红就不一样了,她看到李光头时赶紧让宋钢打铃,可是宋钢打出来的铃声总是七零八落,那种一连串的响亮铃声他怎么也打不出来了,林红知道宋钢是怎么了,她马上伸手搂住宋钢的腰,把脸贴在宋钢的后背上,满脸幸福和骄傲地看着李光头,看着李光头故作镇静的模样,林红就会咯咯地笑,就会指桑骂槐地说:
“宋钢,你看呀,这是谁家的落水狗?”
李光头听到了林红的话,嘴里嘟哝地骂出了一连串的“他妈的”,比宋钢的铃声还要长。然后就是一脸的失落,心想自己的女人跟着自己的兄弟跑了,自己的兄弟跟着自己的女人跑了,自己什么都没有了,他妈的jī飞蛋打,他妈的竹篮打水一场空。看着宋钢和林红的永久牌远去以后,李光头才把自信找回来,他自言自语地说:
“来日方长呢,谁是落水狗还难说……”
接下去他开始鼓励自己了,满嘴唾沫地说:“老子以后弄一辆超大型永久牌,前面坐西施,后面载貂蝉,怀里抱个王昭君,背上驮个杨贵妃。老子带着这古代四大美女骑上他妈的七七四十九天,从当代骑到古代去,再从古代骑到当代来,老子高兴了还要骑到未来去
……
林红和宋钢的恋情曝光以后,我们刘镇最大的爱情悬念终于揭晓了,未婚的男青年像是多米诺骨牌倒下似的纷纷死了心。这些死了心的男青年纷纷去找其他未婚的女青年,于是我们刘镇谈情说爱的男女青年,像是雨后的chūn笋一样冒了出来,把我们刘镇的大街弄得甜甜蜜蜜,让我们刘镇的老人目不暇接,老人们伸出一根手指说:
“好像都有了,都有女人了……那个李光头还没有。”
刘镇的群众很少在大街上见到李光头了,李光头瘦了一圈,像是得了一场大病。
那天晚上自杀未遂的宋钢幸福地夺门而出,李光头bào跳如雷地骂了一个小时,然后鼾声如雷地睡了八个小时。早晨醒来后看到宋钢的chuáng还是空着,李光头屋里屋外侦查了一遍,没有发现宋钢回来的蛛丝马迹,嘴里“咦咦”地叫了起来,他不知道宋钢在林红的家门口守候了一夜,以为宋钢是躲着他,李光头哼哼地说:
“你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
第二天宋钢仍然没有回家,到了晚上李光头坐在桌前,想了一条又一条对付宋钢的计策,可是没有一条是毒计,李光头只好全部否决。李光头最后想出了一条煽情计,就是拉住宋钢的胳膊,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回忆童年岁月,他和宋钢的童年血淋淋泪汪汪,两个孩子举目无亲相依为命。李光头相信这样一来,宋钢肯定会羞愧地低下头,肯定会难舍难分地把林红让给他。李光头得意洋洋,觉得这才是一条毒计,而且是剧毒之计。李光头一直等到了深夜,等得李光头呵欠连连,上下眼皮直打架,宋钢还是没有回家,李光头只好骂骂咧咧上chuáng睡觉了,上chuáng前李光头环顾屋子,心想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宋钢即使有天大的本事,也得回家来,到时再使出他的煽情计。
第三天李光头下班回家,见到桌子上的钱和钥匙以后,知道大事不妙了,知道跑掉的和尚不要庙了。李光头气得在屋子里团团转,把中国话里面难听的都找出来骂上一遍,又把抗战电影里学来的日本话骂上两句,还想找几句美国话,美国话他一句都不知道了,只好哑口无言地坐在chuáng上发呆发痴。李光头心想自己小看宋钢了,宋钢读过半部破烂的《孙子兵法》,自己的煽情计还没有使出来,宋钢抢先使出了三十六计里的走为上计。
这天晚上李光头有生以来第一次失眠了,此后一个月他都是茶饭不香睡眠不足。李光头人瘦了,话也少了,不过走在大街上时仍然威风凛凛,他见到过几次宋钢,每次宋钢都是远远地躲开了;他也见到过几次林红,每次林红都和宋钢走在一起,林红亲热地捏着宋钢的手,让李光头看在眼里苦在心里。后来宋钢骑上了永久牌,后面坐上了美林红,风光无限地从李光头身旁闪闪而去,李光头已经不是痛苦了,而是觉得自己颜面尽失。
我们刘镇的群众都是好记性,都记得李光头痛揍那两个爱情炒作者时说的话,李光头扬言谁敢自称是林红的男朋友,他就把谁揍得永世不得翻身。群众里有些坏小子在大街上见到李光头时,就会酸溜溜地对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