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饭_余华【完结】(4)

2019-02-20  作者|标签:余华

然后就是出生了。孩子没有生在北京,而是生在我的老家浙江海盐。我的父母都是医生,他们希望我和陈虹回浙江去生孩子。我儿子是一九九三年八月二十七日出生的,是剖腹产,出生的日子是我父亲选定的,他问我和陈虹: 二十七日怎么样?

我们说: 行。

陈虹上午八点半左右进了手术室,我在下面我父亲的值班室里等着,我将一张旧报纸看了又看,我一点都不担心,因为我作为医生的父母都在手术室里,他们恭候着孙儿的来临。我只是感到有些无所事事,就反复想想自己马上就要成为父亲了。我觉得这是一个有趣的事实,当然我更关心的是我儿子是什么模样。到九点半了,我听到我父亲在喊叫我,我一下子激动了,跑到外面看到父亲,他大声对我说: 生啦,是男孩,孩子很好,陈虹也很好。

我父亲说完又回到手术室里去了,我一个人在手术室外面走来走去,孩子出生之前我倒是很平静,一旦知道孩子己经来到世上,并且一切都好后,我反倒坐立不安了。过了一会儿,我母亲将孩子抱了出来,我母亲一边走过来一边说: 太漂亮了,这孩子太漂亮了。

我看到了我的儿子,刚从他母亲子宫里出来的儿子,穿着他祖母几天前为他准备的浅蓝色条纹的小衣服,睡在襁褓里,露出两只小手和小脸。我儿子的皮肤看上去嫩白嫩白的,上面像是有一层白色粉末,头发是湿的,黏在一起,显得乌黑发亮,他闭着眼睛在睡觉。一个护士让我抱抱他,我想抱他,可是我不敢,他是那么的小,我怕把他抱坏了。

那天上午阳光灿烂,从手术室到妇产科要经过一条胡同,当护士抱着他下楼时,我害怕阳光了,害怕阳光会刺伤我儿子的眼睛。有趣的是当护士抱着我儿子出现在胡同里时,阳光刚好被云彩挡住了。就是这样,胡同里的光线依然很明亮,我站在三层楼上,看到我儿子被抱过胡同时,眼睛皱了起来,这是我看到自己儿子所出现的第一个动作。虽然很多人说孩子出生的第一月里是没有听觉和视觉的,但我坚信我儿子在经过胡同时已经有了对光的感觉。

儿子被护士抱走后,我又是一个人站在手术室外面,等着陈虹被送出来。我在那里走来走去,这时我的感觉与儿子出生前完全不一样,我实实在在地感到自己是父亲了,一想到自己是父亲了,想到儿子是那么的小,才刚刚出生,我就一个人 嘿嘿 地笑。

我儿子在婴儿室里躺了两天,我一天得去五六次,他和别的婴儿躺在一起,浑身通红,有几次别的婴儿哇哇哭的时候,他一个人睡得很安详。有时别的婴儿睡的时候,他一个人在哭。为此我十分得意,我告诉陈虹:这弦子与众不同。

我父亲告诉我,这孩子是屁股先出来的,出来时一只眼睛睁着、另一只眼睛闭着,刚一出来就拉屎撒尿了。然后医生将他倒过来,在他背上拍了几下,他 哇 地哭了起来,他的肺张开了。

陈虹后来对我说,她当初听到儿子第一声哭声时,感到整个世界变了。陈虹从手术室里出来时脸上挂着微笑。我俩下身去轻声告诉她我们的儿子有多好,她那时还在麻醉之中,还不觉得疼,听到我的话她还是微笑,我记得自己说了很多感谢的话,感谢她为我生了一个很好的儿子。

其实在知道陈虹怀的是男孩以前,我一直希望是女儿,而陈虹则更愿意是男孩。所以我认准了是女孩,陈虹则肯定自己怀的是儿子。这样一来,我叫孩子为女儿,陈虹一声一声地叫儿子。我给孩子取了一个小名,叫漏漏。这一点上我们意见一致,因为我们并没有具体的要孩子的计划,他就突然来了。我说这是一条漏网之鱼,就叫他漏漏吧。

漏漏没有进行胎教,我和陈虹跑了几个书店,没看到胎教音乐、也没看到胎教方面的书籍。事情就是这样怪,想买什么时往往买不到,现在漏漏七个多月了,我一上街就会看到胎教方面的书籍和音乐盒带。另一方面我对胎教的质量也有些怀疑,倒不是怀疑它的科学性,现在的人只管赚钱,很少有人把它作为事业来做。

所以我就自己来教。陈虹怀孕三四个月之间,我一口气给漏漏上了四节胎教课。第一节是数学课,我告诉他:1+1=2;第二节是语文课,我说:你是我儿子,我是你父亲;第三节是音乐课,我唱了一首歌的开始和结尾两句;第四节是政治课,是关于波黑局势的。四节课加起来不超过五分钟,其结果是让陈虹笑疼了肚子。至于对漏漏后来的智力发展有无影响我就不敢保证了。

陈虹怀漏漏期间,我们一直住在一间九平米的平房里,三个大书柜加上写字台己经将房间占去了一半,屋内只能支一张单人chuáng,两个人挤一张小chuáng,睡久了都觉得腰酸背疼。有了漏漏以后,就是三个人挤在一起睡了。整整九个月,陈虹差不多都是向左侧身睡的,所以漏漏的位置是横着的,还不是臀位。臀位顺产就很危险,横位只能是剖腹产。

漏漏八月下旬出生,我们是八月二日才离开北京去浙江,这个时候动身是非常危险了。我在北京让一些具体事务给拖住,等到动身时真有点心惊肉跳,要不是陈虹自我感觉很好,她坚信自己会顺利到达浙江,我们就不会离开北京。

陈虹的信心来自于还未出世的漏漏,她坚信漏漏不会轻易出来,因为漏漏爱他的妈妈,漏漏不会让他妈妈承受生命的危险。陈虹的信心也使我多少有些放心,临行前我让陈虹坐在chuáng上,我坐在一把儿童的塑料椅子里,和漏漏进行了一次很认真的谈话,这是我第一次以父亲的身份和末出世的儿子说话。具体说些什么记不清了,全部的意思就是让漏漏挺住,一直要挺回到浙江家中,别在中途离开他的阵地。

这是对漏漏的要求,要求他做到这一点,自然我也使用了贿赂的手段。我告诉他,如果他挺住了,那么在他七岁以前,无论他多么调皮捣蛋,我都不会揍他。

漏漏是挺过来了,至于我会不会遵守诺言,在漏漏七岁以前不揍他,这就难说了。我的保证是七年,不是十天,七年时间实在有些长。儿子出生以后,给他想个名字成了难事。以前给朋友的孩子想名字,一分钟可以想出三四个来,给自己作品中的人物取个名字,也是写到该有名字的时候立刻想一个。轮到给自己儿子取个名字,就不容易了,怎么都想不好,整天拿着本《辞海》翻来看去。我父亲说gān脆叫余辞海吧,全有了。

漏漏取名叫余海果,这名字是陈虹想的。陈虹刚告诉我的时候,我看一眼就给否定了。过了两天,当家里人都在午睡时,我将余海果这三个字写在一个白盒子上,看着看着觉得很舒服,嘴里叫了几声也很上口,慢慢地我越来越喜欢这个名字了;等到陈虹午睡醒来,我已经非这名字不可了。我对陈虹说: 就叫余海果。

儿子出生了,名字也有了,我做父亲的感受也是越来越突出。我告诉自己要去挣钱,要养家糊口,要去gān这于那,因为我是父亲了,我有了一个儿子。其实做父亲最为突出的感受就是:我有一个儿子了。这个还不会说话,经常例着没牙的嘴大笑的孩子,是我的儿子。

我对我儿子最早的惩罚是提高自己的声音,那时他还不满两岁,当他意识到我不是在说话,而是在喊叫时,他就明白自己处于不利的位置了,于是睁大了惊恐的眼睛,仔细观察着我进一步的行为。当他过了两岁以后,我的喊叫渐渐失去了作用,他最多只是吓一跳,随即就若无其事了。我开始增加惩罚的筹码,将他抱进了卫生间,狭小的空间使他害怕,他会在卫生间里 哇哇 大哭,然后就是不

断地认错。这样的惩罚没有持续多久,他就习惯卫生间的环境了,他不再哭叫,而是在里面唱起了歌,他卖力地向我传达这样的信号——我在这里很快乐。接下去我只能将他抱到了屋外,当门一下子被关上后,他发现自己面对的空间不是太小,而是太大时,他重新唤醒了自己的惊恐,他的反应就像是刚进卫生间时那样,嚎陶大哭。可是随着抱他到屋外次数的增加,他的哭声也消失了,他学会了如何让自己安安静静地坐在楼梯上,这样反而让我惊恐不安。他的无声无息使我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我开始

担心他会出事,于是我只能立刻终止自己的惩罚,开始请他回来。当我儿子接近四岁的时候,他知道反抗了。有几次我刚把他抱到门外,他下地之后以难以置信的速度跑回了屋内,并且关上了门。他把我关到了屋外。现在,他已经五岁了,而我对他的惩罚黔驴技穷以后,只能启动最原始的程序,动手挺他了。就在昨天,当他意识到我可能要惩罚他时,他像一个小无赖一样在房间里走来走去,高声说着: 爸爸,我等着你来揍我!

我注意到我儿子现在对付我的手段,很像我小时候对付自己的父亲。儿子总是不断地学会如何更有效地去对付父亲,让父亲越来越感到自己无可奈何;让父亲意识到自己的胜利其实是短暂的,而失败才是持久的;儿子瓦解父亲惩罚的过程,其实也在瓦解着父亲的权威。人生就像是战争,即便父子之间也同样如此。当儿子长大成人时,父子之战才有可能结束。不过另一场战争开始了,当上了父亲的儿子将会去品尝作为父亲的不断失败,而且是漫长的失败。

我不知道自己五岁以前是如何与父亲作战的,我的记忆省略了那时候的所有战役。我记得最早的成功例子是装病,那时候我己经上小学了,我意识到父亲和我之间的美妙关系,也就是说父亲是我的亲人,即便我伤天害理,他也不会置我于死地。我最早的装病是从一个愚蠢的想法开始的,现在我已经忘记了究竟是什么原因促使我装病,我所能记得的是自己假装发烧了,而且这样去告诉父亲,父亲听完我对自己疾病的陈述后,第一个反应几乎是不假思索的反应就是将他的手伸过来,贴在了我的额头上。那时我才想起来自已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我竟然忘记了父亲是医生,我心想完蛋了,我不仅逃脱不了前面的惩罚,还将面对新的惩罚。幸运的是我竟然蒙混过关了,当我父亲明察秋毫的手意识到我什么病都没有的时候,他没有去想我是否在欺骗他,而是对我整天不活动表示了极大的不满。他怒气冲冲地训斥我,警告我不能整天在家里坐着或者躺着,应该到外面去跑一跑,哪怕是晒一晒太阳也好。接下去他明确告诉我,我什么病都没有,我的病是我不爱活动,然后他让我出门去,爱gān什么就gān什么,两个小时以后再回来。我父亲的怒气因为对我身体的关心一下子转移了方向,使他忘记了我刚才的过错和他正在进行的惩罚,突然给予了我一个无罪释放的最终决定。我立刻逃之天天,然后在一个很远的安全之处站住脚,满头大汗地思索着刚才的yīn差阳错,思索的结果是以后不管出现什么危急的情况,我也不能假装发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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