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风_鲁迅【完结】(3)

2019-02-21  作者|标签:鲁迅



倘不能,则为自命为国学家所不懂的新的音译语,可是要侵入真的国学的地域里来了。

中国有一部《流沙坠简》〔12〕,印了将有十年了。要谈国学,那才可以算一种研究国学的书。开首有一篇长序,是王国维〔13〕先生做的,要谈国学,他才可以算一个研究国学的人物。而他的序文中有一段说,“案古简所出为地凡三(中略)其三则和阗东北之尼雅城及马咱托拉拔拉滑史德三地也”。

这些译音,并不比“屠介纳夫”之类更古雅,更易懂。然而何以非用不可呢?就因为有三处地方,是这样的称呼;即使上海的国学家怎样冷笑,他们也仍然还是这样的称呼。当假的国学家正在打牌喝酒,真的国学家正在稳坐高斋读古书的时候,沙士比亚〔14〕的同乡斯坦因博士却已经在甘肃新疆这些地方的沙碛里,将汉晋简牍掘去了;不但掘去,而且做出书来了。所以真要研究国学,便不能不翻回来;因为真要研究,所以也就不能行我的三策:或绝口不提,或但云“得于华夏”,或改为“获之于chūn申浦畔”了。

而且不特这一事。此外如真要研究元朝的历史,便不能不懂“屠介纳夫”的国文,因为单用些“鸳鸯”“蝴蝶”这些字样,实在是不够敷衍的。所以中国的国学不发达则已,万一发达起来,则敢请恕我直言,可是断不是洋场上的自命为国学家“所能厕足其间者也”的了。

但我于序文里所谓三处中的“马咱托拉拔拉滑史德”,起初却实在不知道怎样断句,读下去才明白二是“马咱托拉”,三是“拔拉滑史籍”。

所以要清清楚楚的讲国学,也仍然须嵌外国字,须用新式的标点的。

十一月六日。

KK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二年十一月四日、六日《晨报副刊》,署名风声。

〔2〕“屠介纳夫”通译屠格涅夫。参看本卷第170页注〔5〕。“郭歌里”,通译果戈理。

〔3〕阿难陀印度斛饭王的儿子,释迦牟尼十大弟子之一。实叉难陀,印度高僧,武则天证圣一年(695)起在中国长安翻译《华严经》及其他佛经共十九部。鸠摩罗什婆(简称鸠摩罗什),父为印度人,母为guī兹国王妹。公元四○一年自guī兹至长安,后秦姚兴待以国师之礼,译经三百八十余卷。

〔4〕“柯伯坚”通译克鲁泡特金(T.D.e]PaP_WXY,1842。保梗玻保砉拚*义思想家。中国留法学生主办的《新世纪》周刊第八十七号(一九○九年三月六日)刊有他的照片,译名为“柯伯坚”。

〔5〕“陶斯道”《新世纪》第七十三号(一九○八年十一月十四日)和第七十六号(同年十二月五日)译载丘克朔夫的《我良心上喜欢如此》的文章,评介俄国作家“陶斯道”。从该文内容看,是指托尔斯泰(即文中的Tolstoi),并不是陀思妥也夫斯基(即文中的Dostoievski)。

〔6〕六朝和尚指道安、鸠摩罗什等著名的佛经翻译者。〔7〕克鲁泡特金逝世的消息,见于一九二一年二月一日上海《时报》,其中刊有一张照片,下注文字是“近日逝世之俄国社会改革家苦鲁巴金”,而照片却是身着军服的俄国将军库罗巴特金(即文中的Kuro-patkin,1848—1925)。〔8〕王羲之(321—379)字逸少;琅邪临沂(今山东临沂)人,东晋文学家、书法家。唐伯虎(1470—1523),名寅,吴县(今属江苏)人。明代文学家、画家。huáng三太,旧小说《彭公案》中的人物。〔9〕进化论以自然选择为基础的生物进化的理论,十九世纪中叶英国生物学家达尔文(C.R.Darwin,1809—1882)是这个科学理论的奠基者。

〔10〕相对论关于物质运动与时间空间关系的理论,现代物理学的理论基础之一。本世纪初由德国出生的物理学家爱因斯坦(A.Einstein,1879—1955)等所建立。〔11〕美洲是意大利航海家哥伦布(C.Colombo,约1451—1506)于一四九二年发现的。

〔12〕《流沙坠简》三卷,罗振玉、王国维合编。一九○○年、一九○七年,英国人斯坦因(A.Stein)两次在我国新疆、甘肃掘得汉晋时代木简,偷运回国,法国人沙畹(E.Chavannes)曾为这些木简作考释。罗振玉、王国维又把它们分类编排,重加考释,分为《小学术数方技书》、《屯戍丛残》、《简牍遗文》等三卷。〔13〕王国维(1877—1927)字静安,号观堂,浙江海宁人,近代学者。著有《观堂集林》、《宋元戏曲史》、《人间词话》等。〔14〕沙士比亚英国戏剧家、诗人。参看本卷第43页注〔92〕。

前两三年的书报上,关于文艺的大抵只有几篇创作(姑且这样说)和翻译,于是读者颇有批评家出现的要求,现在批评家已经出现了,而且日见其多了。

以文艺如此幼稚的时候,而批评家还要发掘美点,想扇起文艺的火焰来,那好意实在很可感。即不然,或则叹息现代作品的浅薄,那是望著作家更其深,或则叹息现代作品之没有血泪,那是怕著作界复归于轻佻。虽然似乎微辞过多,其实却是对于文艺的热烈的好意,那也实在是很可感谢的。

独有靠了一两本“西方”的旧批评论,或则捞一点头脑板滞的先生们的唾余,或则仗着中国固有的什么天经地义之类的,也到文坛上来践踏,则我以为委实太滥用了批评的权威。试将粗浅的事来比罢:譬如厨子做菜,有人品评他坏,他固不应该将厨刀铁釜jiāo给批评者,说道你试来做一碗好的看:但他却可以有几条希望,就是望吃菜的没有“嗜痂之癖”〔2〕,没有喝醉了酒,没有害着热病,舌苔厚到二三分。

我对于文艺批评家的希望却还要小。我不敢望他们于解剖裁判别人的作品之前,先将自己的jīng神来解剖裁判一回,看本身有无浅薄卑劣荒谬之处,因为这事情是颇不容易的。我所希望的不过愿其有一点常识,例如知道luǒ体画和chūn画的区别,接吻和性jiāo的区别,尸体解剖和戮尸的区别,出洋留学和“放诸四夷”〔5〕的区别,笋和竹的区别,猫和老虎的区别,老虎和番菜馆的区别……。更进一步,则批评以英美的老先生学说为主,自然是悉听尊便的,但尤希望知道世界上不止英美两国;看不起托尔斯泰,自然也自由的,但尤希望先调查一点他的行实,真看过几本他所做的书。

还有几位批评家,当批评译本的时候,往往诋为不足齿数的劳力,而怪他何不去创作。创作之可尊,想来翻译家该是知道的,然而他竟止于翻译者,一定因为他只能翻译,或者偏爱翻译的缘故。所以批评家若不就事论事,而说些应当去如此如彼,是溢出于事权以外的事,因为这类言语,是商量教训而不是批评。现在还将厨子来比,则吃菜的只要说出品味如何就尽够,苦于此之外,又怪他何以不去做裁缝或造房子,那是无论怎样的呆厨子,也难免要说这位客官是痰迷心窍的了。

十一月九日。

KK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二年十一月九日《晨报副刊》,署名风声。

〔2〕“嗜痂之癖”病态的、反常的嗜好。南朝宋刘敬叔《异苑》卷十载:“东莞刘邕性嗜食疮病,以为味似鳆鱼。尝诣孟灵休,灵休先患灸疮,痂落在chuáng,邕取食之。”

〔3〕“放诸四夷”语出《礼记·大学》:“迸诸四夷,不与同中国。”四夷,旧时汉族统治者对我国四方边远地区少数民族带轻蔑性的称呼。

放诸四夷,放逐到边远的地方。

可是我见过圆的方的长方的八角六角的菱花式的宝相花〔3〕式的镜子矣,没有见过半月形的镜子也。
我于是乎很不有趣也!
谨案小孩子略受新cháo,辄敢妄行诘难,人心不古,良足慨然!然拜读原诗,亦存小失,倘能改第二句为 两半个都那里去了 ,即成全璧矣。胡先生夙擅改削〔4〕,当不以鄙言为河汉也。夏历中秋前五日,某生者〔5〕谨注。
十月九日。
KK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二年十月九日《晨报副刊》,署名某生者。
〔2〕胡怀琛(1886 1938)字寄尘,安徽泾县人。他也是本书《所谓 国学 》一文中所说的国学家和 鸳鸯蝴蝶体 作家之一。他在一九二二年九月给郑振铎的信中曾攻击新文学运动说: 提倡新文学的人,意思要改造中国的文学;但是这几年来,不但没有收效,而且有些反动。 作者在这里所说的 儿歌的 反动 ,就是针对这种言论而发的。
〔3〕宝相花蔷薇科,花似蔷薇,朵大色丽。〔4〕胡怀琛曾把胡适《尝试集》中的一些诗,加以改削,重新发表。这里所说的 夙善改削 ,即指此事。
〔5〕某生者作者署名 某生者 ,含有讽刺当时 鸳鸯蝴蝶派 小说作者的意思,因为这一派作者常有用 生 作笔名的,而且他们的小说多用 某生者,某地人,家世簪缨,文采斐雅 一类话开头,几乎成为一个公式。

现在对于文艺的批评日见其多了,是好现象;然而批评日见其怪了,是坏现象,愈多反而愈坏。
我看了很觉得不以为然的是胡梦华君对于汪静之君《蕙的风》的批评,尤其觉得非常不以为然的是胡君答复章鸿熙君的信〔2〕。
一,胡君因为《蕙的风》里有一句 一步一回头瞟我意中人 ,便科以和《金瓶梅》〔3〕一样的罪:这是锻炼周纳〔4〕的。《金瓶梅》卷首诚然有 意中人 三个字,但不能因为有三个字相同,便说这书和那书是一模样。例如胡君要青年去忏悔,而《金瓶梅》也明明说是一部 改过的书 ,若因为这一点意思偶合,而说胡君的主张也等于《金瓶梅》,我实在没有这样的粗心和大胆。我以为中国之所谓道德家的神经,自古以来,未免过敏而又过敏了,看见一句 意中人 ,便即想到《金瓶梅》,看见一个 瞟 字,便即穿凿到别的事情上去。然而一切青年的心,却未必都如此不净;倘竟如此不净,则即使 授受不亲 〔5〕,后来也就会 瞟 ,以至于瞟以上的等等事,那时便是一部《礼记》〔6〕,也即等于《金瓶梅》了,又何有于《蕙的风》?
二,胡君因为诗里有 一个和尚悔出家 的话,便说是诬蔑了普天下和尚,而且大呼释迦牟尼〔7〕佛:这是近于宗教家而且援引多数来恫吓,失了批评的态度的。其实一个和尚悔出家,并不是怪事,若普天下的和尚没有一个悔出家的,那倒是大怪事。中国岂不是常有酒肉和尚,还俗和尚么?非 悔出家 而何?倘说那些是坏和尚,则那诗里的便是坏和尚之一,又何至诬蔑了普天下的和尚呢?这正如胡君说一本诗集是不道德,并不算诬蔑了普天下的诗人。至于释迦牟尼,可更与文艺界 风马牛 〔8〕了,据他老先生的教训,则做诗便犯了 绮语戒 〔9〕,无论道德或不道德,都不免受些孽报,可怕得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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