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伯在下人队伍里绝对是佼佼者,当横则横当奴则奴,现下站在迎出来的客栈老板跟前,腰缠万贯也似,中气十足道:
“我家主人今天来物色个举子当西席。”
老板早得了消息,暗中打探过消息也问过几个滞留不归的举子,只没说是谁家西席。在这地方住的举子,多半是家贫之
人,能攒够盘缠上京赶考就不错,被这事那事一耽误,又没有关系银钱人脉早早打通关节出城去,留到今天,盘缠早用
得精光。西席么,必定是大户人家才请,且大户人家尊师重道的,少不了好酒好菜,待得学生出师,又是一笔报酬不菲
。
当下便有几个走下楼来,长的歪瓜裂枣且不说,一个人衣服发黄,已经不知道几天没洗,领口袖口全是污渍。
荣萱一看,当场就要发作,生生忍下来,只站在花清浅身后把目光做箭,扑疏疏在他身上钻出几个洞来。被人这么盯着
,就算是拈花如来也要脊背冰凉。花清浅自认比不得西天佛祖,于是轻轻一笑道:“就这几个人么?我家孩儿资质就算
不是顶天,也算上佳,况且既然诚心求师,自不会叫先生委屈。众位举人,连这点面子都不给么?”
他这一笑,堪称绝代,其中妩媚光华,直可作灿灿艳阳照亮这昏惨斗室。一时间,除了见惯了的福伯荣萱,众人都有些
呆立。面前这位年轻公子容貌出众是一进来大家便知道的,只是没想到他笑起来竟然如此美色无边,其中妍丽妖娆,只
在传说中的狐妖妲己身上可见。
一个男人美成这样媚成这样,已经是种罪过了。更何况,他太会利用自己这点资源。
好在掌柜回神快,苦着脸低声解释道:“不是不给花公子面子,只是……读书人傲得很,哪肯货物一般摆出来给人挑?
”
荣萱早憋了一肚子火,掌柜这句话生生点着了火引子:“我看不是傲,而是怕主动站出来叫人看低,卖不上个好价钱吧
。”冷笑一声,“不出来便罢,我正不想在此找西席呢!”
说完便要走。
掌柜的急了,若是自己牵线搭桥,事成了自己也有进项,就这么让财神走了,自己等于白忙一场。当下急得跳脚,余光
看着门外走进一个身影,大喊道:“纪公子,你可愿到花公子家做西席?”
花清浅也有些不耐,听他这般叫喊,蹙紧了眉头,转过身,看着走进来这人。
这人比他身量高,比他年纪大,比他也稍壮些,比起来,花清浅更像出身贫寒的一介举子。只是,面前这人若是同旁人
比起来,又未免单薄了。
他走过来,面容淡淡的,唇线浅浅,面色发黄,明显是许多个日夜吃喝不好。掌柜的把他拉过去,细细低语一番之后,
只见他抿着嘴想了想,抬头笑道:“好。”
花清浅眯起眼:“你不问问我给你月钱几何?”
“你管我吃住就够。”那人仍旧抿唇笑,腼腆至极。
花清浅双手背负,站在他身后的荣萱看的分明,他右手握着扇柄,左手两根手指玩弄着扇骨,几乎要把扇骨刻出划痕来
。待得双手停下动作,他前倾身子,做一个揖:“在下花清浅。”
那人还礼:“在下纪清言。”
好得很,清浅清言,活像一对兄弟。
荣萱讷讷,眼角眉梢全是鄙视。待他大些就会明白,那时丝丝的不快,名字便叫吃醋。
回去路上三人同车。
这车子很宽敞舒服,坐进三个人也丝毫不嫌挤,且狐裘软垫铺着红泥火炉烤着,小小车厢竟有些暖如初春。
三人本来谁也没有说话,拐过一个街口的时候,花清浅先出了声。他不是喜欢说话的人,某人当他是一朵解语花,却不
知他只着了心去揣摩他的话,只拿出全副心思去猜他所想。那人以为花清浅对别人都是假的,只对自己是真的,却不知
,花清浅只在对着他的时候才戴上面具,就算那面具比他自己本来皮相富丽堂皇上千倍,却终究是假相而已。
他问:“纪先生是何处人?”
纪清言本来低着头,闻言一笑,直视着花清浅回答:“金陵人士。”
花清浅把“金陵”两个字咀嚼一番,只觉得古都的烟雨都在眼前了,笑容里添上几分动人的真情:“怪不得觉得先生身
上全是诗意。”
纪清言生平第一次见一个人夸得如此自然贴切令人身心舒畅,当下想都没想,道:“花公子莫要‘先生先生’的叫在下
,在下不过一介应试举人,怎当得起这般大名。”
花清浅从善如流,问道:“那你我兄弟相称如何?花某不才,少枫三年闰九月生人。”
纪清言闻言一顿,接道:“那我虚长几个月,我是少枫三年三月生人。”
“那清言是大哥了。”花清浅露齿一笑。
没等纪清言应话,荣萱看不过去,插进来道:“什么大哥小弟的,你们都比我大,难道我以后也要叫你们大哥不成?我
同我大哥仇深似海,每天咒一百遍他不得好死,怎么,你们也想凑个热闹?”
纪清言被说得不知如何是好,花清浅早习惯了他这般说话,手起刀落一巴掌把他推到角落,转头什么都没发生一般笑道
:“那也好,不如你我互相称呼名字吧。”
纪清言诺诺,唇边痉挛一般抽动着。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般憋笑,容易出内伤。
又过了没多久便到花府。此时宵禁已经开始,一列兵士排着队跑过花府门口。荣萱先跳下车,叫着吃饭跑进府里,花清
浅与纪清言后一步下来。福伯嘱咐了车夫几句,对花清浅禀告过便追着荣萱进去,一叠声喊“小心”。花清浅一步步走
上门前几阶石头台阶,转头,看纪清言停在台阶下面,仰头看着花府的匾额。夜色刚刚降临,并不太黑,门旁挂着的灯
笼却不甚亮,两下里一综合,“花府”这两个字隐隐透出些凄凉的意思来。
花清浅便笑了,问出一直想问的问题:“你可知我是谁?”
纪清言把目光投到他脸上,一字一顿:“你是我的雇主,是我同年生的好友。”
“好友?我们认识不过半个时辰,已经是好友了么?”花清浅大笑。
“是。我不信时间,我信自己的感觉。”纪清言不笑,他认真,且诚恳。
“好。”花清浅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