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读到过一篇报道,说的是一个体重如山的肥胖症患者,终年不能跨出家门,最后死在电视机旁,警察们费了九中二虎的力气才把那胖子搬出门户。这个真实的故事不知怎么竞让我倒吸一口凉气,并非是悲天悯人,我想假如没有电视这个东西,那可怜的胖子该怎么度过他的一生呀?
这样的设想当然已经排除了一个前提,我设想他不读书或者只是偶尔读书,不听音乐或者只是偶尔听音乐,不要想或者只是偶尔冥想。不能否认的是对于大多数普通人来说,他们一生中的大部分空闲时间是与电视为伴,恰如中世纪那些虚诚的教徒与教堂的关系,电视已经成为许多人日常生活中的宗教,而电视机几乎就是一个口齿伶俐吃苦耐劳魅力四she所向披靡的传教士,整个世界都成了他的教堂。看电视的人们对电视缺乏虔敬之情,他们的身体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他们的嘴里嗑着瓜子含着蜜饯呷着绿茶,但他们的眼睛和耳朵却关注着电视机的屏幕和声音,这样的时刻,克林顿和刘德华,邢质彬和张曼玉,航天飞机和汇源果计令人惊讶地获得了一种平等的机会,电视的大嘴对他们一视同仁,电视机前的人们对他们或者热情或者冷淡,于是换频道,最终找到一个比较喜欢的节目,于是一个空闹的夜晚就被电视安排妥当我认识的一个作家朋友坚持不买电视机,因为他说他痛恨电视,但他又喜欢足球,每次世界杯的时候他就跑到别人那儿去看球。看着看着觉得看别人的不如看自己的,最终就买了电视机。我没有问过这个朋友是否现在还痛恨电视,但我觉得他不可以再说什么痛恨电视之类的话了,他不可以把电视和足球区分开来,说他是在看足球,而不是看电视,因为电视对人的时间的争夺本来就比孙子兵法要复杂得多,何止三十六计呢?还有一个朋友大概真是不看电视的。有一次他看见电视屏幕上站着一排党和国家领导人,竞然问,这都是什么人?令在场者都目瞪口呆。以为他是幽默,其实又不是,其实他多年来一直奔波在朋友家里打麻将,没有时间看电视。这老兄可算是罕见的电视网的漏网者了,但是我可以断定,假如有一天法律禁止麻将,他十有八九是会守在电视机前的,以他做事情的风格,他一定会从“你好”看到“再见”。
去年我与一帮文人朋友前往广东开笔会,住在非常美丽的湖光山色之间,一切都有,就是没有电视(偏偏还没有报纸),于是我们体验了一种与世隔绝的感觉,那几天正逢亚洲杯中国队的比赛,苦了这班痴情的球迷,人心惶惶地到处寻找电视,主人说山上没有,山下才有,结果一大群人在夜里驱车下山去,到一家招待所看球,汽车在陡峭的山路上制造了数次险情,下了山我们心有余悸,说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算是怎么回事呢?于是开始埋怨我们的住所,说就是没有热水也不能没有电视,都九十年代了,怎么可以没有电视呢?
补充说一句,那场比赛中国队一如既往地输了一场不该输的球。当然这不是电视的罪过。
大约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是一个夏天的炎热的夜晚,一个男孩坐在工厂大门口的路灯光下,读一本掉了封面的纸张已经发huáng发脆的小说,读了一会儿,他的脸色突然紧张起来,他的目光开始从书页中挣扎出来,左顾右盼着,然后他把自己的凳子移到了一堆下棋的人旁边去,坐在那里继续看那本书。可是下棋的人们并不安静,男孩就愤怒地嚷嚷起来,你们吵什么?你们这么吵让我怎么看书?
那个男孩就是我,我之所以记得那个夜晚,是因为那天我读着一本不知名的侦探小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和刺激,那天夜里我突然觉得空气中充满了犯罪或者血腥的气味,我怀疑远处的电线杆下的黑影是一个戴着手套的面目狰狞的凶手。一本书使我无边无际地胡思乱想,我不敢回家,因为家里没人,因为那天夜里我的和平安详的家也突然变得鬼影憧憧。我棒着那本书滞留在工厂门口的路灯下,直到父母回来才敢走进黑暗的家门。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本书的名字是《霍桑探案》,作者程小青。
如今看来被程小青的文字吓着的人大概是最胆小的人了。需要说明的是那是我第一次阅读所谓的通俗小说,就像人生中的许多第一次一样,它对我的后来的阅读也产生了意想不到的影响,一本小说假如能使我无端地感到恐惧,我便觉得过瘾,我心目中的好看的小说往往就是一个奇怪的标准,能不能让你恐惧?
我几乎不看言情小说,也不看武侠小说,即使是众xxjiāo赞的金庸古龙我也极少碰手,但对于那些恐怖的故事却一直情有独钟,只是因为职业的原因,或者是因为年龄知识的关系而变得刀枪不人,有人说斯蒂芬。金如何恐怖,我拿来读竟然读不下去,哪儿也没吓着,不知道是他有问题还是我自己有问题。有时候回忆小时候听大人讲《梅花党》、《铜尺案》、《绿色的尸体》时的滋味,竟然难以追寻那样的恐惧从何而来。一切似乎只是关乎年龄和经验,大人们为什么就会忘记恐惧的滋味呢?这真是令人扫兴。
许多朋友与我一样失去了被文字吓着的功能、有时候大家聚在一起,挖空心思找乐子,最后就找到了恐惧,每个人把知道的最恐怖的事情说出来,在这样的场合里,我倒是听到了几个真正让人恐惧的故事,其中有个故事说的是文革年代的事,起初听上去是真的,说一个男人在一条僻静的小路上拦住另一个男人,一定要对方送他一件东西,另一个男人只好把身上的一块蓝格子手帕送给他,两个人就这样成为了朋友。故事再说下去就出事了,说送手帕的男人有一天按照接受手帕的男人的地址找到一家医院,发现那地址是太平间,他的朋友躺在尸chuáng上,手里握着那块蓝格子手帕。
这次真把我吓了一跳。我一直尝试要写一个令人恐惧的故事,后来就把它改改补补地写出来了,写成一个短篇,名叫《樱桃》,让好多朋友看,结果却让我沮丧,谁也没被吓着,有个朋友直率地说,这故事必须讲,一写就走昧了。
我只能接受那个朋友的看接,文字或故事已经难以让冷静世故的成人群感到恐惧,他们只在现实中体验这种情感了,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那些令人恐惧的夜晚到哪里去了?
我不是一个喜欢电脑的人,这种不喜欢其实没有什么高尚的理由,只是因为我手笨,对于众多的键盘和繁复的程序有一种天生的惧怕。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看着别的同行把电脑搬回了家,嘴上说,他们用他们的,我反正不用,心里却有一种莫名的凄凉的感觉,每次听到同行们谈论电脑时,我装聋作哑,心里在想,他们也不见得比我灵巧到哪儿去,他们怎么都会了呢?
电脑搬回我家不是我的决定,是我妻子的决定。而我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坐到电脑桌前的,没想到很快也就学会了。
我学会的其实仅仅是用电脑写作,但是电脑就像一个严厉的老师,你只要稍微有点不虚心,它就给你看颜色。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用半角写中文,常吵出故障,写得如火如荣的时候屏幕上却出现大片的不规则字体,你可以想见我的心情。我自作聪明以为是电脑病毒在作怪,于是就找了朋友大规模地杀病毒,直到后来才知道那根本不是病毒的原因,只是因为我始终没有把半角转换成全角。
许多朋友和我一样,在电脑面前出尽洋相,而我最为痛心疾首的回忆是某一次故障导致我的长篇飞掉了两万多宇,只好重新再写。当然,比起一些同行的五万字、一部长篇连续剧来说,我的损失就是小巫见大巫了。任何事情就怕比较,因此我总觉得自己的电脑算是手下留情的,唯一困扰我的是一种矛盾,矛盾在于电脑的博大繁复和个人的不思进取的操作方式,无法解决,有时我觉得自己像一个蹩脚而固执的技工在使用这台机器,机器忍气吞声,在貌合神离之中我与电脑互相在损害对方的自尊。
我与电脑没有什么太多的故事可说,对于拒绝电脑的人来说,我会用电脑,而对于许多电脑行家来说,我这样的电脑拥有者差不多是一个笑话,他们会说,假如你只用电脑来写字(而且还总是写出故障)、为什么不去买一台打字机?
也许是一个笑话,我看电脑书竟然看不懂,别人告诉我如何打开电脑的某一个功能,会从我的眼神里发现他是在对牛弹琴。我守在电脑旁边时总是觉得自己的弱小,非常自怜地想,我正在将自己的生命一片一片一秒一秒地送给电脑,我看见电脑张开大嘴吞噬着我自己,而我却告诉自己,我是在工作。
我有什么办法呢,我不喜欢电脑,却把生命的一部分托付给了这种深奥的没有人性的机器。一张纸一支笔一缕阳光——那种美好的写作经历随着一个古典时代已经消失,这是一个我们自己制造的现实,是为了效率,为了cháo流,为了跟上时代的莫名其妙快步狂奔的步伐。
我与所有的正常人一样,幻想有一个钢铁般qiáng壮的身体,有一套如同jīng密仪器般纹丝不乱的内脏系统,唯其如此才有可能活到九十以上的高龄。我有一个朋友一直以家族史的长寿而自豪,他坚信自己也是长寿的,有一次对周围的朋友说,等到我九十一百岁了,看看你们这些朋友一个个先我而去,我的心情一定会凄凉透顶,我一定会怀念你们的!
我真的羡慕那个朋友对自己健康或者寿命的乐观态度。假如我说出这一番话,不免有点虚张声势了。我抽烟抽得很多,我的生活作息也极无规律,只要稍具健康知识的人都知道,这都是影响健康的大敌。
我有一定的健康知识。大概还是在我小时候,我就劝我父亲不要抽烟,理由就是吸烟影响健康。可是具有讽刺意昧的是我在上大学期间也抽上了烟,而且抽上了再没有戒掉,一直独到现在。经常有不油烟的朋友问,抽烟到底有什么好处?我的回答与大多数烟民是一样的,没有好处,只是改不掉的习惯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