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常听到身边的一些先生男士谈及他们在商场的境遇,大多是带着无奈和痛苦的表情,有人说,当太太在柜台前像一条欢乐的金鱼摇头摆尾的时候,他就在门外无聊地等待,他情愿在外面的冷风中站着,也不愿陪太太在一个个柜台前消磨时间。这种无聊的行为其实是男人天性中最无聊的一面造成的,他们对于外部世界的欲望往往非常功利,只取所需,抛弃残余,他们不需要的东西甚至连看一眼也不愿意。但是在当今社会,不管是男是女,你要躲避购物行为就像要躲避生老病死一样,那已经是不可能的了。
我有几年当单身汉的经历,一个人住在无亲无故的异乡城市,寒窗笔耕的时候只能看见一个人,还是我自己。所以有一种奇怪的欲望,想去大街上看人,看着看着就看到商店里去了,所以我对于商店、购物倒有许多亲切的记忆。
一个人逛商店往往是看热闹,双手插在口袋里慢慢走过无数繁花似锦的商品,心想人类真是能gān呀,怎么就造出了这么多有用的东西,怎么还造出了这么多无用的东西?一个人逛店,无所目的,满股轻松,就像一个国家元首检阅仪仗队,所有的商品都在向你敬礼,你要能这样想了就会觉得很愉快。
购物中最无诗意的环节就是付钱,我不喜欢付钱,但常在河边走,难免不湿鞋,因此我家里也留下了一堆可有可无的甚至无用的东西,比如一台价格不菲的进口榨汁机。记得买回那东西的第一天,我们全家齐心协力把家里的苹果、橘子扔进了榨汁机里,百分之百的纯果汁就此在我们手中诞生,一杯一杯地放在桌上,然后一家三口放开肚子喝果汁,喝到最后胃就都泛酸了,也是在这种时候,突然人就清醒了,问自己是否一定要把水果榨成汁呢?可惜这样的怀疑发生在购买以后,一切已经无可绕回,我并不会因为有了榨汁机从此养成榨汁的习惯,吃水果还是中国人吃法,那台榨汁机慢慢就束之高阁了。
请你注意,有些商品摆在橱窗里是在窥视你的钱包,它的媚眼你其实可以抵御,只要你足够吝窗,问题在于人都是血肉之躯,诱惑的媚眼多了,有时候就束手就擒,正因为如此,香水、健身器、金银首饰和面包、袜子、牙膏一起在商店等待你的光临,正因为如此,人们在买面包时候顺便买了一瓶香水,后者的价格百倍于前者,正因为如此,已有的购物业欣欣向荣,未来的连锁超市百货商场又在破土剪彩。不管你崇尚现实主义的购物观还是làng漫主义的购物观,反正人们口袋里的钱就这样被卷走了。
除非你不进商店的门,除非你去哪个荒岛自耕自足,除非你风餐露宿一丝不挂,但是我们清楚地看到那几乎不可能了,因此我们进商店的时候还是快乐一点识趣一点吧。
有一位乡村歌手名叫约翰。丹佛,约翰。丹佛有一首歌名叫《乡间小路带我回家》,乡村歌曲的行家很少有推崇这个人和这首歌的,但很长一段时间以来,谈及乡村歌曲,我脑子里想起的就是这个人和这首歌。
其实一切只是和青chūn期或者记忆有关。我求学期间约翰‘丹佛风靡大学校园,会说几旬英语而又喜欢唱歌的青年不约而同地学会了这首歌,几乎所有的晚会上都有个男孩怀抱吉他站在台上,或者老练或者拘谨地弹唱这首歌。而我作为一个极其忠实的听众张大嘴伸长耳朵站在人群中,一边听着歌一边浑身颤抖、在歌声中我想象着美利坚的一座高山,美利坚的一条河流,美利坚的一个骑马高歌的漂泊者,当那句高亢的“乡间小路带我回家”乍然响起时,我的年轻的身体几乎像得了疟疾似的打起摆子来了。我的每一根神经都被一首歌感动得融化了。
当你二十岁的时候,一条不存在的乡间小路不仅可以把你带回家,甚至也可以带你去天堂。
我不知道当年那份感动是否合理,不知道一支与己无关的歌为什么令我浑身颤抖,也许一切仅仅因为年轻,也许青chūn期就是一个容易颤抖的年龄。时光机器当然是在不停洗涤我们身上青chūn的痕迹,你年轻时喜欢的歌在劳碌发福的中年生活中不知不觉成了绝唱,而你并无一丝怀念。有一次我偶尔翻出约翰。丹佛的磁带,所谓的怀旧心情使我把它放进了收录机的卡座,但我听见的只是一种刺耳的失真的人声,我曾迷恋过的那位歌手用卡通人物的配音为我重温旧梦,不禁使我帐然若失,我有一种心疼的感觉,突然发现许多东西已经失效,歌声,记忆,甚至作为青chūn期的一份证明,它们不仅是失效了,而且还破碎了。
步人中年的人们当然是对青chūn期挥手告别过的,他们绝对不会说某一支歌某一个歌手欺编过他,但他们的脸上有一种谨防上当的成熟的表情,他们宽容地听着这个歌手那个歌手动情的歌声,假如约翰。丹佛唱道,乡间小路带我回家,他们也许跟着会哼一句,但他们已经懂得乡间小路不能带他回家,带他回家的不是火车就是汽车,不是汽车就是飞机。
我不是个容易伤感的人,但我是个胆小的人,有时候我陷入这种无以名状的恐惧中,比如这一次,比如这次面对一盒被时光毁坏的磁带时,我想以后还有谁的歌声能让我颤抖呢,假如我再也不会颤抖那该怎么办呢?开个不雅的玩笑,对于一个人来说,仅仅能在chuáng上颤抖是不够的呀!
对于世上的许多男人来说,追求这个词有时候可以写成追球。我指的当然是那些狂热的球迷一族。那么多美国人追檄揽球、篮球、棒球,那么多欧洲人追足球,那么多亚洲人什么球都追,大球小球,甚至包括小小的羽毛球乒乓球,曾经有人作出jīng辟的设想,说上帝俯视地上那些追着球跑来跑去的人一定啼笑皆非,那么我想上帝老人家看见那些球场周围疯狂的球迷时,一定是会痛心疾首的了。
不是球迷的人不懂球迷的心。
球迷的心是用一种非理智不实用的材料做成的,所以它的激动和颤索不能创造任何财富和价值,即使有的患了心脏病的球迷在某个激动人心的时刻倒在看台上,也并不能左右球赛的胜负,谁来哀悼这样的球迷呢,无论我们对他的死多么赞叹,总是不能封他为烈士。球迷们其实大多处于一种荒唐而尴尬的处境,除非他的家人和他一样,否则他坐在球场或者电视机前时总是背负着恶名,对家庭不负责任,对妻子视若阂闻、炉子上水烧开了他不管,甚至孩子病了他也不管,他要等到球赛结束以后才去灌水,他要等到球赛结束才去医院看望孩子,可是很多时候已经是迟了,煤气已经溢出,独自守候在病chuáng边的妻子痛定思痛,已经含着眼泪起草着离婚协议书。球迷的离婚常常就是这种情形,球迷很委屈,他向别人诉苦说他老婆神经搭错他又没有出去追女人,他不过是迷球,竟然被老婆蹬了。
这就是球迷。想想有点奇怪,他们不在外面追女人,却去追一只球。而有些人企图在追球的同时追一点艳遇,结果总是失望,因为去球场的女人也是去追球的,她们心无旁鹜,眼睛追随的只是球员与球,谁会理睬你这个鬼鬼祟祟的假球迷呢?
我每次看到那些抛妻别子倾家dàng产越海跨洋的球迷总是肃然起敬,我看见他们在看台上为心爱的球队摇旗呐喊时我愿意是他们手里的旗,我看见他们为一只she失的球痛心疾首时我情愿变成那只球,拐一个弯再飞进球门。球迷爱球迷,这是惺惺借惺惺,球迷打球迷,那是因为对他心爱的球队的失败不服气,他们就把委屈愤怒发泄到对方的球迷身上,谁也不舍得打球员,那只好是球迷打球迷了,球迷懂得球迷的心,一点皮肉之苦不算什么,都是为了球。
做了球迷的人,从来不会苦闷,从来不会迷悯,因为他的心恰好容下一只足球,因为他等待的球赛总是能准时开哨,不像政客容易在竞选中落败,不像商人容易在生意中上当受骗,不像学者容易在研究中患上美尼尔氏综台症。当这个世界越来越纤弱越来越苞白的时候,球赛给了你最后的冲撞和力量,当人们习惯以车代步进出于电梯的时候,球赛给你人体最后的奔跑和速度,当你在生活中困境重重头脑发胀的时候,球赛给你一个最简单的胜、负、平三种结果,就像哲学教会你思考自己的处境和生活。
这有多好,为什么你不做一个球迷呢?你不做球迷球迷们也不在乎,反正他们认为人群由两种人组成,就像足球由两种颜色组成,只是他们不能确定自己这种人到底代表黑色还是白色。
做一个中国球迷也许是不幸的,我们的球场都是与田径场共用的,而且不管什么季节草皮都是枯huáng的,斑斑驳驳的,我们的球员中有像范志毅那样出色的国际水平的球员,但小范只是凤毛麟角,我们的球员大多也像他们脚下的草皮散发出一种枯huáng的未老先衰的色泽,假如你恰好在看了一场德国联赛后再看一场国内联赛,你会怀疑摄像师使用了慢镜头,所有的奔跑转身she门都慢了半拍,但这不影响球迷对他们的爱戴,球迷们的宽容博大的心使他们成为一些乎庸无能的球员的避风港,而几个矮子里的将军就像维阿和罗纳尔多一样每天接受着球迷们的鲜花和祝贺,他们不知道这些鲜花并非来自他们的贡献,而是因为中国的球迷太善良太有爱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