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真的黑鞋,不是涂上去的颜色。陶木然地盯着手里的刀片喃喃自语,他有点负疚地望了望猫头,扔掉了手中的刀片掉头往香椿树街走。
陶走到路中央时被猫头叫住了。猫头说,狗娘养的东西,你吃了豹子胆啦?你敢用刀片划我的新鞋?猫头从西瓜摊上捞起一只铁质秤砣朝他追过来,陶向香椿树街跑了几步,他听见身后响起一阵疯狂的风声,他回过头恰巧看见猫头手持秤砣猛烈一击的动作,陶已躲闪不及。
卖西瓜的摊贩看见陶仆倒在街心,头顶上有鲜红的血汩汩地流淌出来。
陶从医院里出来时头发已经被剃光了,头顶上缠着一道十字纱布,他的因失血过多而显得苍白的脸上有一种抑郁而茫然的神情。香椿树街的居民都认为陶这回大难不死,陶的运气还算是不错的。有好事的人询问陶那天用刀片划猫头那双鞋的原因,但陶什么也没说。陶什么也不想说。
杨槐树梢上的蝉鸣声日趋稀落,夏天匆匆地过去了。有一天陶去工农浴室洗澡,在那里他遇见了过去的两个好朋友秦和许。陶摘下了那顶平时用以遮蔽疤痕的huáng军帽,他从镜子里发现他们正在注视自己头顶上的那块疤痕,他们窃窃低语,并发出了类似的诡秘的微笑。
我已经不想找回我的鞋了,陶走到两个朋友身边心平气和地说,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到底是谁拿了我的回力牌球鞋?
秦和许两个人对视了一眼,继续诡秘地笑着,过了一会儿两个人的笑声变得疯狂而不加节制了,浴室里的人都朝这边张望,陶完全被两个朋友弄糊涂了。
告诉你你也不会相信,秦在木榻上笑得前仰后合,他说,是一个捡破烂的老头,我们亲眼看见他把你的鞋扔到垃圾筐里去了,他把你的鞋当破烂扔到垃圾筐里去了。
我们亲眼看见那老头到墙上勾你的鞋,把你的鞋和破胶鞋烂拖鞋装在一个垃圾筐里。许赌咒发誓道,骗你是小狗,老头肯定把你的鞋卖到废品收购站去了。
陶对这个意外的结果半信半疑,但他最后也跟着两个朋友笑起来,陶一笑头顶上的伤口就像刀割似地疼痛,于是他只好捂住嘴,继而捂住整个脸部。陶知道他现在的笑容一定非常丑陋。
香椿树街上有一些行为古怪的少年,陶就是其中一个,通常陶的目光总是下斜的,不管走到哪里,陶总是喜欢观察别人的脚,观察别人脚上穿的鞋子。
金鱼之乱
那时候我还没长大,要是长大了这些事情也没有了。人在十四、五岁上会迷上一些乱七八糟的事,譬如打架、踢足球、写诗歌甚至闹恋爱,对那种年龄来说,反正都不太好,但迷上了有什么办法呢?总得发生一点大事小事的,这也是一种历史。
那时候我跟圆脑袋的阿全玩过一阵,后来他迷上了咕咕乱叫的鸽子,人整天恍恍惚惚的,他总是找我,让我给远在东北的伯父写信,邮一袋小米来。他说鸽子离不开小米,东北出产小米而且价钱便宜。这我也知道。我没写那封信,主要是当时还不懂为朋友两肋插刀这个道理,还因为我讲给别人听伯父住在东北并非自找麻烦事,而是为了突出我家亲戚遍布全国各地。后来阿全问过我,“我送你一对灰雨点怎么样?鸽笼我也会钉,我家阁接上有木头。”我拒绝钻他的圈套,没要他的破鸽子破鸽笼。你说鸽子有什么好玩的,除了会飞,跟拉屎生蛋的大母jī有什么两样?
我没想到自己以后会迷上金鱼,如果阿全长着和我一样的脑瓜,他凭什么不可以说,金鱼有什么好玩的,除了会在水里游,跟他的会在天上飞的鸽子又有什么两样?现在想想,我要是觉得养金鱼那段历史让人伤心的话,首先要埋怨我姐姐,是她最早把金鱼这玩意装在盛满水的塑料袋里带回家的。那时候她正和一个开运输卡车的小司机谈恋爱,小司机非要送给她金鱼,我姐姐也没办法拒绝,她对这做法既不高兴也不讨厌。她把那四条金鱼放进一只大搪瓷碗里就忘了这码事,那笨丫头连金鱼要吃东西都不懂。四条金鱼在搪瓷碗里别别扭扭地游了二天,我把它们搬进一只用来和煤饼的碳缸里,还掰了一块饼gān进去。大概就是从那一刻起,我意识到自己在养鱼了。
你没法忘记那种叫五彩珍珠的金鱼的模样。一色蟹壳huáng的背上洒了蓝、白、黑点子,流线型的丰腴的身子,硕大的柔软的四瓣长尾,实在美丽异常。也许就是它们改变了我的部分天性,我想我应该每天起早到铁道那边的大水塘子捞鱼虫了,就像每天骑着车扛着长杆纱兜从街上经过的鱼王阿福一样。
鱼王阿福养了三十年金鱼了。他开始养鱼那阵子我还没出世。但我曾经亲眼看到阿福在他家院墙上拉铁丝网,把他家搞得跟集中营似的。据说经常有偷鱼人夜里翻上阿福家的墙头,把水池里的鱼悄悄舀走。也不知道阿福怎么想出拉铁丝网这一招的,街上人都说他养鱼养疯了,我走过阿福家那条窄弄堂时,停下来好奇地看着墙上忙忙碌碌的阿福,当阿福yīn沉沉的目光狐疑地扫向我时,不知怎么我往后缩了缩,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声,“你家铁丝网通电吗?”他先没搭理我,见我半天不走,突然怒不可遏地朝我吼,“滚开,以后再到这里转悠,当心老子卡死你们。”
阿福真他妈是个怪物,你见了他就会觉得情绪很低落。
我每回越过铁道去大水塘子捞鱼虫时,都能看见木排上阿福瘦小的身影。他是个极其贪婪的人,他上了木排就要把木排缝里的鱼虫掏个jīng光,我拎着新缝的纱兜经过他的身边时,阿福很吃惊,“你来gān什么y我为了表示对他的成见而一声不吭。他似乎明白过来,疑惑地自言自语,”你也养金鱼y有一回我从大水潭子回家,刚把鱼虫放进鱼缸,猛地发现阿福闯到了我家楼上,眼睛直直地瞪着我的“五彩珍珠”。当我意识到他是来跟踪我这个“小偷”时,不禁又气又羞,嚷嚷起来,“阿福,你滚,你给我滚。”阿福让我推揉着也不走。他双手扒着鱼缸,脸上带着迷茫的神情问我,“这么好的珍珠,你从哪儿偷来的?”
我受了回污rǔ却发现了自己的金鱼是宝贝。要知道鱼王阿福对别人的鱼从来不屑一顾。也因为这个,我对姐姐的那位小司机崇拜起来。我问过许多关于他的情况,但我姐姐不喜欢受这样的盘问,她皱起眉头推开我,“我的男朋友关你什么事?小大人,讨厌死了。”我猜那个小司机没准是从动物园的金鱼馆里搞来这鱼的。
那段时间里我带了好几个同学上门,目的就是让他们欣赏欣赏我的鱼。他们有的确实看得直揉眼,有的却装出一副鱼王派头,似乎并不把那四条鱼放在眼里,这多少有点可恶,但我也原谅了他们。每当有人问起鱼的来历时,我总是神秘地一笑,说,“你猜呢?”我当然不能告诉别人沾了姐姐的光,让人编出一些神奇的盗鱼经历才有趣呢。
记得是一个骤雨初歇的huáng昏,我从学校一溜小跑回家,刚把雨衣挂上墙,一回头便发现窗台上的碳缸空了,鱼没了,几丛墨绿色的水草孤独地缓缓浮动着。我的心一下凉了,脑子里闪过一个可怕的想像:刚才就在我昏昏欲睡地听语文课时,有个小偷趁着下雨,沿着墙外的铁皮水管爬上二楼,把四条“五彩珍珠”给偷走啦!我跺着脚发狂地嚷了句什么,把里屋睡觉的姐姐吵醒了,她死样怪气地呼噜着,“人家上夜班呢,大惊小怪吵什么?那几条破鱼统统让我还掉了。”“还掉了?为什么还掉了?”“我跟小周chuī灯拔蜡了,当然要还掉了。”“chuī灯拔蜡为什么要把鱼还掉?你个臭丫头!”“你个笨蛋,你懂什么?”我姐姐气愤地从chuáng上跳起来,冲我连珠pào地喊,“既然跟他chuī了,他的唾沫星子都不能留一滴,金鱼怎么可以留在家里?那鱼没准是他偷来的呢!”
我颓丧地把那只空缸摇了摇,我没想到姐姐还会把金鱼还给那个小司机,这前前后后算怎么回事呀?
我知道我喜欢上金鱼了。连着几天夜里我梦见了金鱼,而且在梦中“哇啦哇啦”地喊了起来,原先我生性厌恶小动物,母亲每见我用脚把产蛋的老母jī踢得半空乱飞时,总要摇头叹气,说我是个狠心肠的孩子。这回他们察觉到我身上的变化,显然一阵欣喜。我母亲在吃晚饭时温和地告诉我,“明天你到阿福家去舀几条鱼回来,我跟他说好了。”我将信将疑,去阿福家?去阿福这老混蛋家要鱼吗?
也许阿福给了我母亲天大的面子,他住在这条街上,就是天皇老子也得服我母亲的居委会管辖。但我对阿福是否肯送鱼给人还是将信将疑。那天我去敲阿福家门时天快黑了,敲了半天,才听见一阵拖拖沓沓的木履声,随之是一声怒喝,“你是谁?”我胆怯地哼了一声。我们街上人都知道阿福最痛恨别人敲他的门。
阿福没让我跨进他家神秘的院子里。他一手拉着门,一手将一只断把的搪瓷缸子递出来,前后过程连屁都不放一个。缸子里有四条黑乎乎的小鱼,我一时没认出来那是“水泡”还是“龙种”。只见四条鱼的尾巴都又短又小,而且有两条是三瓣的。我心里顿时充满屈rǔ感,回头朝阿福家砰然关上的大门唾了一口。但是我不够豪气,没舍得当场把鱼倒在那里。刚出阿福家的窄弄堂,迎面碰到了讨厌的圆脑袋阿全。我怕他又缠我给东北伯父写信要小米,就扭转头走。阿全死乞白赖地凑过来唠叼了一番鸽子换小米的事,然后朝缸子里瞥一眼,“又是四条破金鱼,有什么好玩的?明天来看看我的鸽子吧。我用雨点跟人换了对蓝脖。”我一声不吭地绕过他木桩似的身体,那会儿我怕人看出自己有点可怜。
第二批金鱼我没让同学参观过,它们比起过去的“五彩珍珠”确实差远了。我甚至怀疑自己有没有耐心伺候它们到变色、产子的时候。紧接着进了梅雨季节,所有养鱼人都变得提心吊胆起来,因为huáng梅雨一下,他们的宝贝最容易死掉。每天在大水潭边捞鱼虫的养鱼人都在互相报告自己的不幸,“昨天又死了两条,他妈的鬼天气哟。”然后用手比划一下,“这么大的水泡啊。”然后摇摇脑袋,悲伤地叹口气。只有阿福静静地朝木排缝里伸着长杆纱兜,脸上露出些鄙夷的神色。只要有人问起阿福,“阿福,你死没死鱼?”他便向你翻个白眼,“你他妈报什么丧?我要眼巴巴看着鱼翻肚皮,买块豆腐撞死算了。”于是问话人也向阿福翻个白眼,嘀嘀咕咕地走了。
我没想到阿福送我的几条丑鱼也会长漂亮。其中两条“朝天龙”,眼睛已经开始往上翻,小尾巴在水中甩着扭着,越来越肥大。小鱼会长成什么模样阿福事先该知道吧?你别说他的内脏还不是驴肝láng肺的。此后我遇到阿福,开始对他咧嘴笑了。他的脸紧了紧,也对我露一个笑脸。但好像又意识到对我笑是làng费表情,匆匆地便骑车过去了。他骑车的时候把那根长杆纱兜扛在肩上,晃晃悠悠的。在此后我又开始邀请同学上门参观,“朝天龙”好惊人,他们从没见过金鱼的眼睛有朝上长的呢。我很骄傲地把鱼放在手掌上逗弄两秒钟,再放下水,这样鱼死不了。但表演这个显得挺玄,很能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