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现在我想起那两条“朝天龙”的命运时,还心疼得直咬牙。有一天我家来了一个半客人:一个胖汉子和他的胖儿子。胖汉子是我父亲单位上的头头,他在跟我父亲喝茶穷聊,胖汉子的胖儿子趴在我的鱼缸上看得入了述,没准还用指头杵了杵鱼背。后来这该死的小胖子摇摇摆摆跑过去对胖汉子说,“爸,我要那花花鱼。”就是这句话给我惹了场大祸。第二天我父亲当着我面把两条“朝天龙”装进一只大茶缸里,说,“儿子,这两条鱼送我啦。”我醒悟过来,尖叫着上去死命抢住那只茶缸,我父亲又说,“赔你一块钱怎么样?算我买你的。”我连连摇头说,“不卖不卖,谁让你拿我的鱼去拍马屁y我父亲这下发怒了,他给了我一巴掌,怒吼道,”我看这金鱼把你脑袋搞昏了。“接着他高高举起那只抓着茶杯的手,一只手把我推开,蹬蹬地下了楼。
从此阿福给我的”朝天龙“就从鱼缸里消失了,只有那对黑乎乎老是长不大的”丹玉“还在。我想我父亲记忆力要是不错,他现在会为这件事后悔的,为那两条鱼我足足哭了一天,嚷了一天,嗓子哑了。你们想想,要不是太伤心,一个男子汉有这么哭的吗?
有一种金鱼叫做”蓝丹凤“的,不知你们听说过没有?好像那是个外国种,但我们街上都传是阿福第一个培养出来的,依我看阿福有可能搞出什么大事的。他一年到头泡病假,一天到晚泡在鱼池边,什么稀罕鱼种鼓捣不出来?
阿福出名了,阿福自己还不知道,他从不去注意别人,以为别人也不注意他。他大概也不懂得名气这玩意会给人的生活变些花样。有一天一辆黑轿车神气活现地挤进阿福家的窄弄堂,一路鸣着喇叭。我们正好放学,追着轿车起哄。从轿车里下来两个穿呢制服的中年汉子,气色都很好,他们一点也没注意围观者,其中一个开始用肥笃笃的手指敲阿福家的大门,大约过了三分钟,院里响起了木屐声,阿福把瘦小的脑袋探出来,看见门口的轿车时,眼睛茫然地瞪大了,嘴角神经质地牵动了一下。阿福受惊了,如果那两条汉子不主动跟他握手,他多半以为公安局找到门上来了。
来客进去了好久。在外面听”壁脚“的人可以判断他们是站在院子里,你怎么细心也辨不出阿福的声音,也许他根本就没说话,只是瞪着眼睛看那两张迅速掀动的嘴唇。终于来客出来了,看见他们涨红脸一副恼羞成怒的样子,外面的人就叽叽喳喳起来,阿福家门口一时变得像自由市场一样热闹。黑轿车开动之前屁股后面冒出一股烟,阿福的脑袋又探出来,愣愣地看了会那冒烟的车屁股,一动不动。
这事情有一点神秘色彩,后来我听说那天的黑轿车是从市委大院开出来的,要买阿福的”蓝丹凤“。不知是美国总统还是日本首相要到我们这古城来访问,需要在市委会客室的茶几上放一缸最讨喜的”蓝丹凤“。外电介绍那位来宾酷爱金鱼。你瞧瞧连市里都知道阿福养鱼的名堂了。但是阿福在整个过程中一声不吭,bī急了说是根本没有”蓝丹凤“这玩意,bī得实在不行了他蛮横起来,说即使有”蓝丹凤“也不给日本人看。这是有道理的,听说阿福的老爷爷是让日本鬼子用刺刀捅死的。
你说阿福到底有没有”蓝丹凤“呢?我倒是希望他有,也希望他觉悟高点贡献给市里。他把市委大院的人气个半死太不对头啦,我父亲常说养鱼是小事,小事不能误了大事,这话可是充满哲理的。你有”蓝丹凤“拿出来给大家看看有什么?给美国佬和自本鬼子看看又有什么?
几天后我看见阿福又爬到他家院墙上去了,他嫌过去的铁丝网不结实,又用粗铁丝加固,阿福不时用眼角余光瞥一下墙边围观的人们,那神态有点怪,多少有点心怀鬼胎的样子。
我们那里的养鱼人习惯把”丹玉“视为贱鱼。当我家的鱼缸里只剩两条”丹玉“无jīng打采地摇尾巴时,我已经没有养鱼的兴趣了,那阵子我迷上了航空模型,因为操纵着小鸟似的飞机模型时也有飞上天的轻飘飘的感觉,那两条”丹玉“是怎么脱掉鲫鱼色渐渐变红的,我不清楚。那年暑假父母打发我提着水果糕点去乡下看外婆,一个多月回来,我发现窗台上的鱼缸长满了青苔,那两条”贱鱼“竟然把我镇住了。天知道他们怎么披上了一层火红火红的颜色,像两朵火烧云一样在水里游动,简直光彩夺目。我琢磨”丹玉“变色没这么快,也许我走之前它们肚子下已经出现了浅红,只是我没注意,我差不多把它们忘啦!我的鼻子莫名其妙地微微发酸,大概是被那个不起眼的小生命给感动了。
于是我又开始越过铁道去大水塘子捞鱼虫。经过街心圆脑袋阿全家,正好看见阿全的身子探出他家阁楼,用手拉掉鸽笼门。那群灰灰白白的鸽子”轰“地飞上天,鸽哨”嗡嗡“响着,把整个宁静的天空搞得乌七八糟。现在阿全见到我不再问”信写了没有哇?“这句世上最讨厌的话了。他趴在阁楼上用恶狠狠的目光看我,淡眉毛还一颤一颤的。我根本不在乎这套。我始终认为阿全那些鸽子全是”下三烂“,别人不要才赏给他的,不配吃那种金灿灿的东北小米。
为了小米的事阿全到我家来过。他站在我的鱼缸前说道,”你的鱼真漂亮,比我的鸽子还漂亮,“我听着这话笑了,他的心里肯定不是这么想的。我始终没理睬他。有一天阿全终于吃不住了,对我骂骂咧咧起来,他像土匪似的揪住我的衣领说,”你怎么老是不死不活的样子?没见过你这样又jian又滑的混蛋。“我想,这下好了,你骂我我就更不会给你去要东北小米了。饿死你那群王八鸽子才好。阿全直直地瞪着我,见我不想和他打架,跺了跺脚,”你等着,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我知道阿全这小子肚肠角落里都埋着馊点子。但我想不出来他能怎么收拾我。他人比我瘦,力气比我小。直到有一天回家我姐姐嚼着陈皮梅告诉我,鱼缸里有一条”丹玉“翻肚皮了,我猛然想起了阿全对我的恫吓。我心中又悲凉又气愤。阿全那狗日的怎么把鱼弄死的呢?这天我姐姐在家里,她说阿全确实来过我家东张西望的。但她发誓阿全没把手伸进鱼缸里掐死那条”丹玉“,只是在那里站了几秒钟。我看着水上浮着的几粒细小的白屑,顿时明白了,阿全那狗日的趁人不备,把他的头屑搔到鱼缸里去啦。这事可窝囊到家了。那是我自己为了炫耀学问告诉他的,鱼吃了人的头屑马上肚皮朝天。
我死也忘不了阿全这狠心狗肺的一招,照理我应该找上阿全gān一仗的。我一点也不怕打架。后来街上没发生这事,是因为我突然觉得事情前前后后主要是我的错。在渐渐灌进夜色的窗前,我捧着脑袋胡恩乱想,也许我早就应该给东北的伯父写封信,让他寄点小米给阿全那群鸽子吃上几顿。
第一次看到神秘的”蓝丹凤“是在冬天。
那天我路过阿福家的窄弄堂,猛然听见一阵奇怪的惨叫。阿福光着脚站在墙头上,拉扯着被绞开的电网。他好像在骂人,但因为过于激动而语不成调,听不真切。别人围过去,离他有几尺远,倚着墙朝阿福挤眉弄眼,吵吵嚷嚷的。看看阿福的脸青得实在可怕。
阿福的金鱼又挨偷了。是六条神秘莫测的”蓝丹凤“。墙上一人高的铁丝网对偷鱼人没起什么作用。墙下有人说,想偷还在乎那铁丝网吗?阿福悲伤而狂乱的目光突然落在墙下一条死金鱼身上。他翻下墙,把死鱼摊在手掌心上,呆呆地看。我眼睛一亮,也凑了上去。老天,这就是稀罕玩意”蓝丹凤“吗?那鱼长得奇,浑身一片沉沉的靛蓝,上面布满五色云絮般的花纹,比什么鱼都鲜亮都可爱。我想像不出它游在水里该有多美妙多动人。但是要知道这只是一条死鱼,是偷鱼人慌乱中掉在地上的。我闻到一股恶浊的腥臭味,不禁后退了几步,倚着墙说不出话来。后来我看见阿福把死鱼摊在手掌上进了院子,脚步踉踉跄跄的。这回他忘了把两扇黑漆大门关上,周围的邻居一下子拥上去,堵住了门,大家都把头往里探,好奇地观赏院里一只只大大小小的鱼缸鱼池鱼盆鱼罐。
“一、二、三……”院里鱼缸真多,有人开始认真地数了起来。阿福家门口人太多,我没能挤上去,所以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阿福家院里有多少鱼缸。
后来阿福出现在铁道边的大水潭时,吸引了所有过路人的目光。据说他疯了,但又不太像疯子,不知怎么回事。你在木排上看见他时,像撞见了一尊被风雨摧坏的泥塑,没有生命,但让你的心砰然一跳。他的huáng色瞳仁固执地扫dàng着来来往往的养鱼人,没准是想找出偷走“蓝丹凤”的贼。他带着捞鱼虫的大纱兜出来,却把它摞在岸上。长杆纱兜横躺在路面上。人们走过的时候都抬腿,小心不让自己踢着阿福的竹竿。
阿福坐在大水塘边,真的像一尊泥塑,你要是见到他,会停住默默地打量,可不要跟他说话,阿福至今还是不喜欢跟别人说话。他沉默的时候眼睛就像秋天起雾时一片灰蒙蒙的天空。你要是见到他心中也会象秋天一样地起雾。
后来阿福的鱼全死光了。院墙里的鱼缸一只只底朝天,摞在一起。冬天的日子很长,阿福经常坐在鱼缸底上晒太阳。
我不骗你,贱鱼“丹玉”能活得老长老长。我那最后一条“丹玉”就在鱼缸里游了老长老长时间。前年我还在北京上学,圆脑袋阿全突然闯来找我,他已长成一个男子气十足的漂亮小伙,说话举止显得潇洒而有修养。他不经意地跟我说,国庆大典要放飞一万只鸽子,其中有他的五十只。就这样他被什么信鸽协会邀请到北京来了,到时候没准还要请他上观光台呢。
你瞧阿全养鸽子养出名堂了。养动物养畜牲养出名堂来的可不多啊。
我请阿全去西单的dòng天餐厅吃西餐,吃着吃着问起阿福来。阿全不加思索地说,“还是那样,疯子,疯得跟别人不一样,”在喝jī杂汤时,阿全突然放下勺子对我说,“对了,你家里让我转告,那条金鱼死了,说是自己从鱼缸里跳到地板上,你姐姐看见它死的,跳下来就死了。”
“自己跳出来的?”我想了想,皱着眉头说,“怪了,全都乱套了。”
“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阿全嘀咕道,“真他妈乱套了。”一不留神阿全又骂了句粗话,让人忆起好多事情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