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上?我们帮谁?”
“当然是猪头三,他是我师傅。”
“我不想上。”我抓住了一棵树枝,抛开张矮的手说,“我要回去修滑轮车了。”
“你敢不上?”张矮瞪着鬼眼睛,“你今天不帮我忙明天我踩你肋骨。”张矮说完大吼一声跳过断墙朝癞八扑过去了。
我这才明白张矮是带我来打架的。张矮已经悄悄地加入了猪头三的队伍我事先一点不知道,我看见瘸八不屑地微笑着躲掉了张矮的扑击,然后抬起那条著名的弹簧腿朝张矮的下巴踢了一脚。张矮的脸一下子就变形了,他的下巴脱臼了,张矮站在人堆里捧住下巴,眼睛看着我,他的眼神绝望而愤怒。我忽地打了个冷颤,转身朝铁匠弄跑去。我想这不能怪我,张矮的下巴是癞八踢掉的不关我什么事。
我在铁匠弄拼命奔跑的时候,觉得自己就像那只兔子被迫逐着拼命奔跑。
按照时间顺序,下面该讲到九月一日的下午了。
九月一日的下午我没去学校,我一直在家里鼓捣修理滑轮车。我父母都在家。母亲找出一捆红绒线,让父亲伸出胳膊把线绷紧了,她就开始团线。他们夫妻两个配合默契,母亲像幼儿园的阿姨,父亲像幼儿园的好孩子。
从下午开始隔壁的疯女人一直在哭嚎,时断时续。疯女人的哭嚎是没有规律的,我们一家已经习惯。每当隔壁jī犬不宁时,母亲就要批判疯女人的男人,“谁让他色迷心窍。要找漂亮的漂亮的,不漂亮的不要。好,总算找到了漂亮的。漂亮的又是疯的。”这番话包含着某些哲理。但我觉得有些颠倒是非,好像发疯的不是那女人而是她的男人小孟了。
疯女人在漫长的哭嚎过后总要从孟家后门冲向河滩,这也是习惯。据说疯女人都是喜欢溺水的。然后小孟就追出来抱住疯女人杨柳般的腰肢,把她拖回家。以往都是这样,但九月一日下午有所不同。我看见疯女人半luǒ着上身,举起双臂朝水里走,肮脏发黑的河水已经没到了她的腰肢上。小孟却还不出来救她。我尖叫起来:
“她要淹死啦!”
母亲边缠线边说,“小孟怎么还不出来?”
父亲回答说,“小盂恐怕起杀心了。”
我看见疯女人越走越深,现在她丰满洁白的rx房像睡莲一样飘浮在水面上。她举起双臂就像吴清华被缚在椰子树上。我浑身的血突然一热,“我去救她!”我这样喊了一声就飞步冲向了河滩。我跳进河水里向疯女人游去。要知道在水里救人是很讲究技巧的,你不能去抓溺水者的手,而要抓她的头发,你要像拎一只小jī一样把他拎到岸上,否则大家一起完蛋。我抓住了疯女人的头发就往回游,没想到她一下子抱住了我,贴在我的身上。“放开,别抱我。”我吓白了脸,但疯女人是不管你的技巧和安全的,她光滑的身体像条鱼一样啄着我,充满了危险的热量。很快地我也成了溺水者,如果不是我父亲及时赶到,我就随疯女人一起到东海龙王那儿厮混了。
我和父亲浑身jīng湿地把疯女人推到小盂家后门。我要说那个疯女人确实美丽绝伦,在岸上我不敢再看她半luǒ的身体了,我父亲对我说:“背过脸去。”我就背过了脸,我觉得自己有点不对劲了。
小孟的脸在后门黑黝黝地一闪,把疯女人往里一拽,然后砰地把门关上了。他连“谢谢”都没说,这实在不懂礼貌。我和父亲救了他老婆,他却砰地把我们关在门外了。依我看小孟根本不配活在这世界上。
我在房里换衣服的时候,听见有人走进了我家,听声音是猫头他妈。她急速地跟母亲说着猫头怎么猫头怎么的。我就隔着一道门板问:“猫头怎么啦?”
“正要问你呢:“母亲说,”猫头不见了。“
“猫头怎么不见了?”我说,“他不见了关我什么事?”
“猫头跟他妹妹说,他要找你算帐,”猫头他妈敲了敲门板,“你们到底怎么回事?你知道猫头上哪儿了吗?”
“算帐?算什么帐?”我很惊奇,突然想起早晨的事。也许猫头知道我看见了他gān的下流事?我考虑了一下就大声说,“我没看见!我没看见他gān的事!”
我很恼怒,早晨的事难道能怪我吗?猫头凭什么找我算帐?我还有点害怕。猎头毕竟是猫头,他既然要找我算帐就早一点吧,他怎么又找不见人影了呢?
夜里街上大乱,突然听见一个女人的哭声像拉起了警报。我跑出门外,看见街上到处是人。一辆三轮车慢慢地经过人群,骑车的是猫头他爸,猫头他妈坐在车上掩面大哭。我看见猫头满身血污躺在三轮车上。原来是猫头死了,我头皮一麻,目瞪口呆。
“猫头怎么死了?”
“让汽车撞了。”
“猫头玩滑轮车,钻到汽车肚子里去了。”
我追着那辆三轮车。我看见猫头的脸被一块手帕蒙住了。他被汽车辗过的长臂长腿松弛地摊在车板上,我看不见猫头的脸,但我看见了猫头自己的滑轮车堆在他的身边。昔日街上最漂亮的滑轮车现在己成为一堆废铁残木。我想不通的是猫头驾驶滑轮车的技术无人匹敌,他怎么会让汽车撞了呢?
我最终想说的就是九月一日的夜里。那是我学生时代睡觉最晚的一夜。夜里我发烧了,我知道自己烧得很厉害但我不想对父母说。我裹紧了一条旧毯子躺在小chuáng上,听见外面的街道寂静无比,蟋蟀在墙角吟唱,夜雾渐渐弥漫了城市,钻进你的窗子,我的思想在八千米高空飞行。如果那真的是思想的话,你用一千把剪子也剪不断那团乱麻。我不知道我是否睡着了,只记得脑子里连续不断地做梦,其中一个梦我羞于启齿。梦中,我的滑轮车正在一条空寂无人的大路上充满激情地呼啸远去……
刺青时代
男孩小拐出生于一月之夜,恰逢大雪初歇的日子,北风chuī响了屋檐下的冰凌,香椿树街的石板路上泥泞难行,与街平行的那条护城河则结满了厚厚的冰层。小拐的母亲不知道她的漫长的孕期即将结束,她在闹钟的尖叫声中醒来,准备去化工厂上夜班。临河的屋子里一片黑暗,拐的母亲在黑暗中摸索了一会儿,提起竹蓝打开了面向大街的门。街上的的积雪已经结成了苍白的冰碴,除了几盏暗淡的路灯,街上空无一人。小拐的母亲想在雨鞋上绑两道麻绳以防路滑摔跤,但她无法弯下腰来,小拐的母亲就回到屋里去推chuáng上的男人,她想让他帮忙系那些麻绳。男人却依然呼呼大睡着,怎么也弄不醒。小拐的母亲突然着急起来,她怕是要迟到了。她对着chuáng上的男人低低咒骂了几声,决定抄近路去化工厂上班。
小拐的母亲选择从结冰的河上通过,因为河的对岸就是那家生产樟脑和油脂的化工厂。她打开了平时锁闭的临河的后门,拖着沉重的身体下到冰河上,像一只鹅在冰河上蹒跚而行,雨鞋下响起一阵细碎的冰碴断裂的声音。小拐的母亲突然有点害怕。她看见百米之外的铁路桥在月光里铺下一道黑色的菱形yīn影、似乎有一列夜间货车正隆隆驶向铁路桥和桥下的冰河。小拐的母亲甩绿头巾包住她整个脸和颈部,疾步朝对岸的土坡跑去,她听见脚下的冰层猛地发出一声脆响,竹蓝从手中飞出去,直到她的下半身急遽地坠进冰层以下的河水中、她才意识到真正的危险来自于冰层下的河水。于是小拐的母亲一边大声呼救一边用双脚踢着冰冷的河水。她的呼救声听来是紊乱而绝望的,临河窗户里的人们无法辨别它来自人还是来自传说中的河鬼,甚至没有人敢于打开后窗朝河面上张望一下。
第二大凌晨,有人看见王德基的女人穿着红毛衣躺在冰河上。她抱着她的花棉袄,棉祆里包着一个新生的婴儿。
男孩小拐出生没几天他母亲就死了,在香椿树街的妇女看来,小拐能活下来是一个奇迹,她们对这个没有母亲的婴孩充满了怜悯和爱心,三个处于哺rǔ期的女人轮流去给小拐喂奶,可惜这种美好的情景只持续了两三个月。问题出在小拐的父亲王德基身上,王德基在那种拘谨的场合从来不回避什么,而且他有意无意地在喂奶的妇女周围转悠,那三个女人聚在一起时都埋怨王德基的眼睛不老实,她们觉得他不应该利用这种机会占便宜,但又不好赶他走。终于有一次王德基从喂奶妇女手中去接儿子时做了一个明显的动作,一只手顺势在姓高的女人的rx房上摸了一把。姓高的女人失声叫起来,该死,她把婴孩往王德基怀里一塞,你自己喂他奶吧。姓高的女人恼羞成怒地跑出王家,再也没有来过,姓陈和姓张的女人也就不来了。"
男孩小拐出生三个月后就不吃奶了,多年以后王德基回忆儿子的成长,他竟然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把小拐喂大的。他向酒友们坦言他的家像一个肮脏的牲口棚,他和亡妻生下的一堆孩子就像小猪小羊,他们在棚里棚外滚着拱着,慢慢地就长大了,长大了就成人了。
七十年代初期在香椿树街的男孩群中盛行一种叫钉铜的游戏,男孩们把各自的铜丝弯成线圈带到铁路上,在火车驶来之前把它放在铁轨上,当火车开走那圈铜丝就神奇地变大变粗了。男孩们一般就在红砖上玩钉铜的游戏,谁把对方的铜圈从砖上钉落在地,那个被钉落的铜圈就可以归为己有。
曾有一个叫大喜的男孩死于这种游戏,他翻墙去铜材厂偷铜的时候被厂里的láng狗吓着了,人从围墙上坠下去,脑袋恰恰撞在一堆铜锭上。大喜之死给香椿树街带来了一阵惶乱,人们开始禁止自己的孩子参与钉铜游戏,但是男孩们有足够的办法躲避家人的gān扰,他们甚至把游戏的地点迁移到铁路两旁,gān脆就在枕木堆上继续那种风靡一时的游戏。每个人的口袋里塞满了铜丝,输光了就临时放在轨道上等火车碾成铜圈,那年月来往于铁路桥的火车司机对香椿树街的这群孩子无可奈何,他们就一遍遍地拉响尖厉的汽笛警告路轨旁的这群孩子。
后来人们听说王德基的儿子也出事了,男孩小拐的一条腿也在这场屡禁不绝的钉铜游戏中丧失了。这次意外跟小拐的哥哥天平有关,是天平让小拐跟着他上铁路的,那天天平输红了眼睛,他没有心思去照看年幼的弟弟,他不知道小拐为什么突然窜到火车前面去捡东西。大概是一只被别人遗漏的钢圈吧。火车的汽笛和小拐的惨叫同时刺破铁路上的天空,事情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发生了。
香椿树街的居民还记得天平背着他弟弟一路狂奔的情景,从天平残破的裤袋里掉出来一个又一个钢圈,从小拐身上淌下来的是一滴一滴的血,铜圈和血一路均匀地铺过去。那一年小拐9岁,人们都按着学名叫他安平,叫他小拐当然是以后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