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血_苏童【完结】(7)

2019-02-21  作者|标签:苏童

  小拐在区医院昏死的时候他的两个姐姐陪着他,大姐锦红和二姐秋红,锦红不断地呜呜哭泣着,秋红就在一旁厉声叱责道,哭什么哭?腿轧断了又接不回去,光知道哭,哭有什么用?

  王德基在家里拷打肇事的天平,他用绳子把天平抓了起来:先用脚上的劳动皮鞋踢。踢了几脚又害怕踢了要害得不偿失、就解下皮带抽打天平,王德基一只手拉着裤腰一只手挥舞皮带,多少有点不便,gān脆就脱了工装裤穿着个三角裤抽打天平。天平起先一直忍着,但父亲皮带上的金属扣刮到了他的眼睛,天平猛然吼叫一声,操:我操你娘。王德基说,你说什么?你要操我的娘?天平一边拼命挣脱着绳子,一边鄙夷地扫视着衣冠不整的父亲,你算老几?天平舔了舔唇边的血沫说,实话告诉你吧,我已经参加了野猪帮,你现在住手还来得及,否则我的兄弟不会饶过你的。王德基愣了一下,捏着皮带的手在空中滞留了几秒钟,然后就更重地往天平身上抽去,我让你参加野猪帮,王德基边打边说,我还怕你们这帮毛孩子,你把野猪帮的人全叫来,我一个个地抽过去。

  王德基为他的一句话付出了代价。隔天夜里他去轧钢厂上夜班,在铁路桥的桥dòng里遭到野猪帮的袭击。他的自行车被横跨桥dòng的绳子绊倒了,人还没从地上爬起来,一只布袋就扣住了他的脑袋,一群人跑过来朝他腹部和后背一顿拳脚相加,王德基只好抱住头部在桥dòng里滚。过了一会那群人散去,王德基摘下头上的布袋想辨别袭击者是谁,他看见七八条细瘦的黑影朝铁路上散去,一眨眼就不见了。周围一股香烟味,那根绳子扔在地上。然后他发现手里的那只布袋上写着"王记"二字,原来就是他家的量米袋子。王德基想起儿子天平昨天的威胁,不禁惊出了一身冷汗。一辆夜行列车正从北方驶来,即将穿越王德基头顶上的桥dòng,桥dòng的穹壁发出一阵轰鸣声。王德基匆匆忙忙地把量米袋子夹在自行车后架上,跳上去像逃似的穿过了铁路桥。

  一条香椿树街静静地匍匐在月光下,青石板路面和两旁的低矮的房屋上闪烁着一些飘游不定的yīn影,当火车终于从街道上空飞驰而过时,夜行人会觉得整条街都在咯吱咯吱地摇晃,王德基骑在车上朝前后左右张望,他生平第一次对这条熟悉的街道产生了一丝恐惧之心。

  男孩小拐对于车祸的回忆与目击者的说法是截然不同的,他告诉两个姐姐锦红和秋红,有人在火车驶来时朝他推了一把,他说他是被谁推到火车轮子下面的,但当时在铁路上钉铜的男孩有五六个人,其中包括他的哥哥天平,他们发誓没有人推过小拐,他确实是想去捡一只被别人遗漏的铜圈的。

  香椿树街的人们认为小拐在说谎,或者是那场飞来横锅使他丧失了记忆,这个文静腼腆的男孩从此变得yīn郁而古怪起来,他拖着一条断腿沿着街边屋檐游dàng,你偶尔和他jiāo谈几句,可以发现这个独腿男孩心里生长着许多谵妄yīn暗的念头。

  是你推了我,小拐走进红旗的家里对红旗说。红旗家里的人都围着饭桌吃饭,他们用厌恶的目光斜睨着小拐,谁也不理他。是你推了我。小拐碰了碰红旗端碗的手,他的声音听上去是gān巴巴的。他等待着红旗的回答,但红旗突然放下饭碗,双手揪住小拐的衣领把他拎了起来,一直拎到门外,红旗猛地松开手,小拐就像一个玩具跌在地上了,红旗的鼻孔里哼了一声,揍不死你。他摊开手掌在门框上擦了擦,然后就撞上门把小拐关在门外了,隔着门红旗又高声警告他,下次再敢来我敲断你的好腿,你以为我怕你哥哥天平?回去告诉天平,他们野猪帮如果动我一根毫毛,白láng帮和黑虎帮的人就来铲平他们的山头。

  红旗是一个过早发育的膀大腰圆的少年,他与天平曾经是好朋友后来又反目为仇,一切缘于他们参加了两个不同的帮派,小拐三番五次的无理纠缠使红旗非常恼怒,他不知道为什么小拐会咬定是他推了他一把。红旗怀疑在小拐的后面隐藏着另一种挑衅,它来自天平和野猪帮那里。那些日子里红旗出门不忘在鞋帮里别上一把三角刀,而且他特意挑选傍晚街上人多的时候坐在门口磨刀,一块偌大的扇形砂轮,砂轮边躺着三种刀器:三角刮刀、劈柴的斧子和切菜用的菜刀,少年红旗就坐在门口,蘸着一盆暗灯的水,沙啦沙啦地磨刀,他瞥见个拐站在街角杂货店门口,小拐抓着一根树枝无聊地抽打着墙壁,他似乎窥望着红旗家这边前动静。红旗仍然在路人的侧目下磨着刀,脸上露出倨傲的微笑,他从来没把个拐放在眼里。

  几天后的一个早晨,红旗家的人不约而同地发现家里有一股味、像是死物身上散发出来的,一家人满屋子寻找臭味的根源,终于在米缸后面找到一只腐烂的死猫。红旗用竹竿把死猫挑到衔上,他母亲就跟出去在门口高声咒骂起来,一家人都认定是王德基的断腿儿子gān了这件卑劣下流的事情。

  王德基家离红旗家隔了七八户门dòng,红旗看见男孩小拐的脸在门探了一下,然后就缩进去不见了。红旗扔掉手里的竹杆,冷笑着说,只要让我抓住,看我不把他揍成肉酱。

  男孩小拐第二天夜里就被红旗抓住了,小拐手里捧着一包东西,刚要往红旗的门上涂抹,红旗就像猛虎窜出去揪住了小拐,小拐慌忙扔掉了那个纸包,但粪便的臭味残留在小拐的手心和指缝里,红旗抓住小拐的手闻了闻,就势打了他一耳光,然后他把小拐压在电线杆上开始揍他。揍不死你,红旗的两只脚左右开弓踢小拐的臀部和肋下,揍不死你。红旗的踢踏动作随小拐的呼救愈发迅疾猛烈起来,个拐一声声尖叫着,一只手孤立无援地指向自己的家,另一只手紧紧抱着电线杆。

  先是锦红和秋红从家里奔出来了,两个女孩冲上去想架住红旗,但红旗力大无比,手一甩就把她们甩开了。锦红上去抱住了小拐,秋红却趁红旗不防备突施冷箭,她学了香椿树街妇女与男人gān架的有效措施。在红旗的双腿之间猛地捏了一把,不要脸的畜牲,秋红咬着牙骂道,欺负小拐算什么本事?有种你跟我家天平打去。

  少年红旗就这样狂叫起来,叫声引来了红旗一家人,秋红的耍泼无疑把他们激怒了。红旗的母亲和祖父祖母都参与了这场街头混战,他们嘶扯着王家姐妹的头发和衣裳,并且用肮脏的语言咒骂着他们。秋红和锦红保护着小拐夺路而逃。在一片哭叫声中,附近人家沿街的窗户纷纷推开,邻居们看见王家的三个儿女像一群被拔光了羽毛的鸟禽,从窗前仓皇而逃。后来街上就响起了红旗母亲无休无止的诅咒声,主要是针对秋红的。láng心狗肺的小婊子货,你想让我家断子绝孙?红旗是三代单传的男丁,你捏坏了他赔得起吗?秋红在她家门后不甘示弱地回敬一句。他活该,谁让他欺负小拐?红旗的母亲被秋红再次激怒了,她用什么硬物敲着王家的门,一窝没人管教的小畜生,红旗的母亲边敲边说,我家红旗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就割了你的小x喂狗吃。

  那天夜里恰巧王德基上夜班,而天平正在别人家里玩扑克牌,香椿树街的人认为这是一个蓄意的巧合,否则那天夜里的事情是不会就此平息的,6月的石灰厂之祸也许就在当天发生了。

  男孩小拐对他哥哥天平充满了崇拜之情,他总是像一个影子似的尾随着天平,天平走到哪里小拐就跟到哪里,但自从天平加入野猪帮以后这种情形就难以为继了,天平开始厌恶小拐影子般的追随,别跟着我,他用一种不耐顺的语言驱逐小拐,你不能跟着秋红玩吗?有时候天平gān脆利用小拐的行动不便,在路上加快步子伺机甩掉他弟弟小拐。即使这样小拐也能准确地捕捉到天平的踪影,有时候天平刚刚在骆驼家系上练功的皮带,小拐就像一个幽灵闪进了院门,他悄然缩在墙角,静静地审视着天平的一举一动。天平就变得烦躁起来,操,他一边击打着沙袋一边发泄着对小拐的恼恨,为什么要跟着我?谁要是欺负你你来告诉我,好端端的为什么老是跟着我?

  红旗打了我。男孩小拐抠了抠鼻孔,他用单拐的端部在地上划着圈说,红旗家的人还打了秋红和锦红。

  这事我知道了,我答应你们找红旗算帐的。

  红旗打了我,他还打了秋红和锦红。小拐重复了一遍他已说过的话。

  我知道了。天平皱着眉头说,这些事你不懂,是我们野猪帮和他们白láng帮的事,别着急,收拾他们的日子快要到了。

  男孩小拐不知道他哥哥的允诺就是几天后发生的石灰厂之战。那场大规模的血殴后来轰动了整个古城,成为血性少年们孜孜不倦的话题。而男孩小拐在他的少年时代常常向别人提及著名的石灰厂之战和他哥哥天平的名字,信不信由你,小拐对别人说,野猪帮的人是为了我去石灰厂的,那封生死帖是我哥哥送给白láng帮的,信不信由你,我哥哥是为了给我报一箭之仇。

  事实上除了石灰厂砖窑上的几个工人之外,几乎没人有机会目击51名少年在垃圾瓦砾堆上的浴血之战。他们选择的地点是香椿树街以北三里的石灰厂后面的空地,时间则是天色乍亮的清晨5点钟,砖窑上的工人看见两拨人从不同的方向朝空地上集结而来,有人把铁链挂在脖子上,有人边走边转动手里的古巴刀,白láng帮的人甚至扛着一面用窗帘布制成的大旗,旗上有墨汁绘成的似láng似狗的动物图案。在仅仅几分钟的对峙后,两支队伍就乱成一堆了,从刀器和人的嘴里发出的呼啸声很快覆盖了石灰厂那台巨大的粉碎机运转的噪声。

  砖窑上的那几个工人对那堆血战不堪回首,他们心有余悸地描摹当时的情景,疯了,那帮孩子都疯了,他们拼红了眼睛,谁也不怕死。他们说听见了尖刀刺进皮肉的类似水泡翻滚的声音,他们还听见那群发疯的少年几乎都有着流行的滑稽的绰号,诸如汤司令、松井、座山雕、王连举、鼻涕、黑x、一撮毛、杀胚。那帮孩子真的发疯了,几个目击者摇着头,举起手夸张地比划了一下,拿着刀子你捅我,我劈你的,血珠子差点就溅到我们砖窑上了。

  男孩小拐记得那天早晨他是被街上杂沓的脚步声和救护车的喇叭惊醒的。街上有人尖声喊着:石灰厂,出人命啦。锦红和秋红已经穿好了衣裳准备去看热闹,小拐心急慌忙地摸不到他的拐杖,就一把摸住了锦红的长辫子。带我去,小拐叫道,带我去看死人。

  锦红背着弟弟小拐,秋红边跑边用木梳梳着头发,姐弟三人也汇聚在街上的人流里朝北涌动,他们不知道石灰厂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秋红边跑边问旁边的人,怎么回事?是谁死了?那人气喘吁吁地说,打架,听说死了好几个。姐弟三人不知道天平就是其中之一,所以后来他们看见几个警察把天平从瓦砾堆里拖出来时都吓呆了,天平的衣服被撕割成布条在晨风中飘动,半尺长的刀口处露出了肠子,从他的身体各处涌出的血像泉眼沿途滴淌。天平的眼睛怒视着天空,但是他被人拖拽的情形就像一根圆木了无生气,看样子他已经死了,男孩小拐记得两个姐姐同时失声狂叫起来,然后他就从大姐锦红的背上摔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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