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夜里小萼又去了老浦的汽车库。小萼一见老浦就扑到他怀里哭起来。老浦说小萼你怎么啦?小萼呜咽着说,麻脸打我。老浦说。她为什么打你?小萼说,我背后骂了她麻脸。老浦禁不住吭地笑出声来,那你为什么要在背后骂她呢?你也太不懂事了,你现在不比在喜红楼,凡事不能大任性,否则吃亏还在后面呢。小萼仍然止不住她的眼泪,她说,鸨母没有打过我,嫖客也没有打过我,就是劳动营的人也没有打过我,我倒被这个麻脸给打了,你让我怎么咽得了这口气?老浦说,那你想怎么样呢?小萼用手抓着老浦的衣领,小萼说,老浦,我全靠你了,你要替我出这口气,你去把麻脸揍一顿:老浦苦笑道,我从来没打过人,更不用说去打一个女人了。小萼的声音就变了,她用一种悲哀的目光盯着老浦说,好你个老浦,你就忍心看我受气受昔,老浦你算不算个男人?你要还算是男人就别给我装蒜,明天就去揍她!老浦说,好吧,我去找人揍她一顿吧。小萼又叫起来,不行,我要你去揍她,你去揍了她我才解气。老浦说,小萼你真能缠人,我缠不过你。
老浦觉得小萼的想法简直莫名其妙,但他第二天还是埋伏在玻璃瓶加工厂外面攻击了麻脸女人。老浦穿着风衣,戴着口罩站在那里等了很久,看见一个脸上长满麻子的女人从里面出来,她转过身锁门的时候老浦迎了上去,老浦说,对不起,女人回过头,老浦就朝她脸上打了一拳,女人尖叫起来,你gān什么?老浦说,你别瞎叫,这就完了。老浦的手又在她臀部上拧了一把,然后他就跑了。女人在后面突然喊起来,流氓,抓流氓呀!老浦吓了一跳,拼命地朝一条弄堂里跑,幸好街上没有人,要是有人追上了他就láng狈了。老浦后来停下来喘着粗气,他想想一切都显得很荒唐,也许他不该拧麻脸女人的臀部,这样容易造成错觉,好像他老浦守在门口就是为了吃麻脸女人的豆腐。老浦有点自怜地想,为了女人他这大半辈子可没少吃苦。
老浦回到他的汽车库,门是虚掩着的。小萼正躺在chuáng上剪脚指甲,看见老浦立刻把身子一弓,钻进了被窝。小萼说,你跑哪里去风流了?老浦说,那,不是你让我替你去出气吗?我去打了麻脸女人一顿,打得她鼻青脸肿,趴在地上了,小萼咯咯地笑起来,她说,老浦你也真实在,我其实是拭试你对我疼不疼,谁要你真打她呀?老浦愣在那里听小萼疯笑着,笑得喘不过气来。老浦想他怎么活活地被耍了一回,差一点出了洋相。老浦就骂了一句,你他妈的神经病。小萼笑够了就拍了拍被子,招呼老浦说,来吧,现在轮到我给你消气了。老浦沉着脸走过去掀被子,看见小萼早已光着了,老浦狠狠地掐了她一下,咬着牙说,看我怎么收拾你,我今天非要把你弄个半死不活,小萼勾起手指刮刮老浦的鼻子,她说,就怕你没那个本事嘛。
汽车库里的光线由huáng渐渐转至虚无,最后是一片幽暗。空气中有一种言语不清的甜腥气味。两个人都不肯起chuáng,突然砰地一声,窗玻璃被什么打了一下,老浦腾地跳起来,掀开窗帘一看原来是两个小男孩在掷石子玩。老浦捂着胸口骂了一声,把我吓了一跳,我以为是谁来捉jian呢。小萼在chuáng上问,是谁,不是秋仪吧?老浦说,两个孩子。小萼跳下chuáng,朝一只脸盆里解手。老浦叫了起来,那是我的脸盆!小萼蹲着说,那有什么关系?我马上泼掉就是了。随手就朝修车用的地沟里一泼。老浦又叫起来,哎呀,泼在我的皮鞋上了!原来老浦的皮鞋都是扔在地沟里的。老浦赶紧去捞他的皮鞋,一摸已经湿了。老浦气得把鞋朝墙角一摔,怎么搞的,你让我明天穿什么?小萼说,买双新皮鞋好了。老浦苦笑了一声,你说得轻巧,老子现在吃了上顿没下顿,哪儿有钱买皮鞋?小萼见老浦真的生气,自己也很不高兴,小萼撅着嘴说,老浦你还算不算个男人,为双破皮鞋对我发这么大的火。就坐在那里不动了。
老浦沮丧地打开灯,穿好了衣服。看看小萼披着条枕巾背对着他,好像要哭的样子,老浦想他真是拿这些女人没有办法。老浦走过去替小萼把衣裙穿好,小萼才破涕而笑。我肚子饿了。小萼说。肚子饿了就出去吃饭,老浦说。去哪里吃?去四川酒家好吗?出去了再说吧,老浦从枕头下摸出他的金表,叹口气说,不知道它能换多少钱?小萼说,你要把金表当掉吗?老浦说,只能这样,我手上已经一文不名了,这事你别对人说,说出去丢我的脸,小萼皱看眉头说,这多不好,我们就饿上一顿吧。老浦挽住小萼的手说,走,走,你别管那么多,我老浦从来都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管他明天是死是活呢。
两个人拉扯着走出汽车库。外面的泥地上浮起了一些水洼,原来外面下过雨了,他们在室内浑然不知。风chuī过来已经添了很深的秋意。小萼抱着肩膀走了几步,突然停住了。老浦说,又怎么了?小萼抬头看看路边的树,看看树枝上暗蓝色的夜空,她说,天凉了,又要过冬天了。老浦说,那有什么办法?秋天过去总归是冬天。小萼说,我怕,我一个人呆在宿舍里怎么熬过这个冬天?没有火烤了,也没有丝棉棉袍,这个冬天怎么过?老浦说,你怕冷,没关系,我会把你捂得很暖和的。小萼看了眼老浦,低下头说,现在是新社会了,我们老在一起没有名分不行,老浦你gān脆娶了我吧。老浦愣了一会儿,说,结婚好是好,可是我怕养不活你。我该结婚的时候不想结婚,到想结婚时又不该结婚了,你不知道我现在是个穷光蛋吗?小萼芜尔一笑,走过来勾住了老浦的手,我这样的人也只能嫁个穷光蛋了,你说是不是?
在剩余的秋天里,老浦为他和小萼的婚事奔波于亲朋好友之间,目标只是借钱。老浦答应了小萼要举行一个像样的婚礼,要租用一套单门独院,另外小萼婚后不想去玻璃瓶工厂上班了,一切都需要钱。最重要的一点是小萼已经怀孕了。老浦依稀记得有人告诉过他,只有最qiáng壮的男人才会使翠云坊的女孩怀孕,老浦为此感到自豪。
没有多少人肯借钱给老浦。亲戚们或者是冷脸相待,或者是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老浦知道这些人的潜台词,你是个著名的败家làngdàng子,借钱给你等于拿银子打水漂玩,我们玩不起,老浦于是讪讪地告辞,把点心盒随手放在桌上。老浦从不死缠硬磨,即使是穷困潦倒,也维护一贯的风度和气派,只是心里暗叹人情淡薄,想想浦家发达的时候,这些人恨不得来舔屁眼,现在却像见瘟神一样躲着他。老浦只好走最后一步棋,去求母亲帮忙。他本来不想惊动她,浦太太是决计不会让他娶小萼的。但事已至此,他只能向她摊牌了,于是老浦又提了礼盒去他姐姐家。
浦太太果然气得要死要活,她指着老浦的鼻子说,你是非要把我气死不可了,好端端一个上流子弟,怎么就死死沾着两个婊子货?我不会给你钱,你gān脆把我的老命拿走吧。老浦耐心地劝说着,他说,小萼是个很好的姑娘,我们结了婚会好好过的。浦太太说,再好也是个婊子货,你以为这种女人她会跟你好好过吗?老浦说,妈,我这是在求你,小萼已经怀孕了,浦太太鼻孔里哼了一声,怀孕了?她倒是挺有手段,浦家的香火难道要靠一个婊子来续吗?老浦已经急得满脸通红,他嗓音嘶哑着说,我已经走投无路了,你要我跪下来求你吗?浦太太最后瘫坐在一张藤椅上嚎陶大哭。老浦有点厌恶地看着母亲伤心欲绝的样子,他想,这是何必呢?我老浦没杀人没放火,不过是要和翠云坊的小萼结婚。为什么不能和jì女结婚?老浦想他偏偏就喜欢上了小萼,别人是没有办法的。
浦太太最后递给老浦一个铁皮烟盒。烟盒里装着五根金条。浦太太冷冷地看着老浦,浦家只有这点儿东西了,你拿去由着性子败吧,败光了别来找我,我没你这个儿子了。老浦把烟盒往兜里一塞,对母亲笑了笑说,您不要我来我就不来,反正我也不要吃您的奶了。
1953年冬天,老浦和小萼的婚礼在一家闻名南方的大饭店里举行。虽然两家亲友都没有到场,宾客仍然坐满了酒席。老浦遍请电力公司的所有员工,而小萼也把旧日翠云坊的姐妹们都请来了。婚礼极其讲究奢华,与其说是习惯使然,不如说是刻意安排,老浦深知这是他一生的最后一次欢乐了。电力公司的同事发现老浦在豪饮阔论之际,眉宇间凝结着牢固的忧伤。而婚礼上的小萼身披白色婚纱,容光焕发地游弋于宾客之间,其美貌和风骚令人倾倒。人们知道小萼的底细,但是在经过客观的分析和臆测之后,一切都显得顺理成章了。婚礼永远是欢乐的,它掩盖了男人的污言秽语和女人的yīn暗心理”昔日翠云坊的jì女早已看出小萼体态的变化,她们对小萼一语双关他说,小萼,你好福气呐。小萼从容而妩媚地应酬着男女宾客,这时有个侍者托着一个红布包突然走到小萼面前,说,有个尼姑送给你的东西,说是你的嫁妆。小萼接过红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个紫贡缎面的首饰盒,再打开来,里面是一只龙凤镯,镯上秋仪的名字赫然在目。小萼的脸煞地白了,她颤声问侍者,她人呢?侍者说,走了,她说她没受到邀请。小萼提起婚纱就朝外面跑,嘴里一迭声喊着好秋仪好姐姐。宾客们不知所以然,都站起来看。老浦摆摆手说,没什么,是她姐姐从乡下来了。旁边有知情的女宾捂嘴一笑,对老浦喊,是秋仪吧?老浦微微红了脸说,是秋仪,你们也知道,秋仪进了尼姑庵。
小萼追出饭店,看见秋仪身着黑袍站在街对面吵灯下。小萼急步穿越马路时看见秋仪也跑了起来,秋仪的黑袍在风中飒飒有声。小萼就站在路上叫起来,秋仪,你别跑,你听我说呀。秋仪仍然头也不回,秋仪说,你回去结你的婚,什么也别说,小萼又追了几步就蹲下来了,小萼捂着脸呜呜哭起来,她说,秋仪,你怎么不骂我?原本应该是你跟老浦结婚的,你怎么不骂我呢?秋仪现在站在一家雨伞店前,她远远地看着哭泣的小萼,表情非常淡漠。等到小萼哭够了抬起头,秋仪说,这有什么可哭的?世上男人多的是,又不是只有一个老浦,我现在头发还没长好,也不好出来嫁人,我只要你答应跟老浦好好过,他对得起你了,你也要对得起他。小萼含泪点着头,她看见秋仪在雨伞店里买了把伞,秋仪站在那里将伞撑开又合拢,嘴里说,我买伞gān什么?天又不下雨,我买伞gān什么?说着就把伞朝小萼扔过来,你接着,这把伞也送给你们吧,要是天下雨了,你们就撑我这把伞。小萼抱住伞说,秋仪,好姐姐,你回来吧,我有好多话对你说。秋仪的眼睛里闪烁着冷静的光芒,很快地那种光芒变得犀利而残酷,秋仪直视着小萼的腹部冷笑了一声,怀上老浦的种了?你的动作真够快的。小萼又啜泣起来,我没办法,他缠上我了。秋仪呸地吐了一口唾沫,他缠你还是你缠他?别把我当傻瓜,我还不知道你小萼?天生一个小婊子,打死你也改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