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仪的黑袍很快消融在街头的夜色中。小萼觉得一切如在梦中,她和老浦都快忘了秋仪了,也许这是有意的,也许本来就该这样,男人有时候像驿车一样,女人都要去搭车,搭上车的就要先赶路了。小萼想秋仪不该怪她,就是怪她也没用,他们现在已经是夫妻了,小萼拿着那把伞走回饭店去,看见老浦和几个客人守在门口,小萼整理了一下头饰和婚纱,对他们笑了笑,她说,我们继续吧,我把他送走了。
小萼走到门口,突然想到手里的伞有问题。伞就是散,在婚礼上送伞是什么意思呢?咒我们早日散伙吗?小萼这样想着就把手里的伞扔到了街道上。她看见一辆货车驶过,车轮把伞架辗得支离破碎,发出一种异常清脆的声响,噼,啪。
房子是租来的,老浦和小萼住楼下两问,楼上住着房东夫妇,那对夫妇是唱评弹的,每天早晨都练嗓,男的弹月琴,女的弹琵琶,两个人经常唱的是《林冲夜奔》里的弹词开篇。老浦和小萼都是喜睡懒觉的人,天天被吵得厌烦,又不好发作,于是就听着,后来两个人就评论起来了,小萼说,张先生唱得不错,你听他嗓子多亮,老浦说,张太太唱得好,唱得有味道。小萼就用时朝老浦一捅,说,她唱得好,你就光听她吧。老浦说,那你就光听他的吧。两个人突然都笑起来,觉得双方都是心怀鬼胎。
住长了老浦就觉得张先生的眼睛不老实,他总是朝小萼身上不该看的地方看,小萼到外面去倒痰盂的时候张先生也就跟出去拿报纸,有一次老浦看见张先生的手在小萼臀部上停留了起码五秒钟,不知说些什么,小萼咯咯地笑起来。老浦的心里像落了一堆苍蝇般地难受。等到小萼回来,老浦就铁青着脸追问她,你跟张先生搞什么名堂,以为我看不见?小萼说,你别乱吃醋呀,他跟我说了一个笑话,张先生就喜欢说笑话,老浦鼻孔里哼了一声,笑话?他会说什么笑话,小萼扑哧一笑说,挺下流的,差点没把我笑死,你要听吗?老浦说,我不听,谁要听他的笑话,我告诉你别跟他太那个了,否则我不客气。小萼委屈地看着老浦说,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早就是你的人了。再说我拖着身子,我能跟他上chuáng吗?老浦说,幸亏你大肚子了,否则你早就跟他上chuáng了,反正我白天在公司,你们偷jī摸狗方便得很,小萼愣愣地站了一会儿,突然就哭起来,跑到chuáng背后去找绳子,小萼跺着脚说,老浦你冤枉我,我就死给你看。吓得老浦不轻,扑过去抢了绳子朝窗外扔。
小萼闹了一天,老浦只好请了假在家里陪她。老浦看小萼哭得可怜,就把她抱到chuáng上,偎着她说些甜蜜的言语,说着说着老浦动了真情,眼圈也红了,老浦的手温柔而忧伤地经过小萼的脸、脖颈、rx房,最后停留在她隆起的小腹上,老浦说,别哭,你哭坏了我怎么办?小萼终于缓过气来,她把老浦的手抓住贴在自己脸上摩挲着,小萼说,我也是只有你了,我从小爹不疼娘不爱,只有靠男人了,你要是对我不好,我只有死给你看。
整个冬天漫长而寂寞,小萼坐在火炉边半睡半醒,想着一些漫无边际的事。透过玻璃窗可以看见院子里的唯一棵梧桐树,树叶早已落尽,剩下许多混乱的枝子在风中抖动。窗外没有风景,小萼就长时间地照镜子,因为辞掉了玻璃瓶加工厂的工作,天天闲居在家,小萼明显地发胖了,加上怀孕后粗壮的腰肢,小萼对自己的容貌非常失望。事实上这也是她不愿外出的原因,楼上张家夫妇的家里似乎总是热闹的,隔三差五的有客人来,每次听到楼梯上的说笑和杂沓脚步声,小萼就有一种莫名的妒嫉和怨恨,她不喜欢这种冷清的生活,她希望有人到家里来。
有一天张先生把小萼喊上去打麻将。小萼很高兴地上楼了,看见一群陌生的男女很诡秘地打量着她,小萼镇定自若地坐到牌桌上,听见张先生把二饼喊成胸罩,小萼就捂着嘴笑。有人给小萼递烟,她接过就抽,并且吐出很圆的圈儿。这次小萼玩得特别快活,下搂时已经是凌晨时分,她摸黑走到chuáng边,看见老浦把被窝卷紧了不让她进去,老浦在黑暗中说,天还没亮呢,再去玩。小萼说,这有什么,我成天闷在家里,难得玩一回,你又生什么气?老浦说,我天天在公司拼命挣钱养家,回来连杯热茶也喝不上,你倒好,麻将搓了个通宵。
小萼就去掀被子,朝老浦的那个地方揉了揉,好啦别生气啦,以后再也不玩了。我要靠你养活,我可不敢惹你生气,老浦转过身去叹了一口气。小萼说,你叹什么气呀?你是我男人,你当然要养我。现在又没有jì院了,否则我倒可以养你,用不着看你的脸色了。老浦伸手敲了敲chuáng板,怒声说,别说了,越说越不像话,看来你到现在还忘不了老本行。
结婚以后老浦的脾气变得非常坏,小萼揣测了众多的原因,结果又一一排除,又想会不会是自己怀孕了,在房事上限制了老浦所致呢?小萼想这全要怪肚子里的孩子,想到怀孕破坏了她的许多乐趣,小萼又有点迁怒于未出世的孩子。什么事情都是有得必有失,这一点完全背离了小萼从前对婚姻的幻想。
在玩月庵修行的两年中,秋仪回去过两次。一次是听说小萼和老浦结婚,第二次是得到姑妈的报丧信,说是她父亲坐在门口晒太阳时,让一辆汽车撞飞了起来,再也醒不了了。秋仪回家奔丧,守灵的时候秋仪从早到晚地哭,嗓子哭破了,几天说不出话来。她知道一半在哭灵,一半则是在哭她自己。料理完丧事后秋仪昏睡了两天两夜:做了一个梦,梦见小萼和老浦在一块巨大的房顶上跳舞,而她在黑暗中悲伤地哭泣,她的死去的父亲也从棺材中坐起来,与她一起哭泣。秋仪就这样哭醒了。醒来长久地回味这个梦,她相信它是一种脆弱和宣泄,并没有多少意义。
秋仪的姑妈拿了一只方戒给秋仪说,这是你的东西吧,我炒蚕豆的时候在锅里发现的。秋仪点了点头,想到那次路过家门不入的情景,眼圈又有点红。姑妈说,你什么时候回庵里呢?我给你准备了一坛子咸菜,你喜欢吃的。秋仪瞥了眼姑妈的脸,那么我是非回庵里去啦?我要是不想当姑子了呢?姑妈有点窘迫他说,我也不是赶你回去,这毕竟是你的家,回不回去随你的便。秋仪扭过脸去说,我就是要听你说真话,到底想不想留我?姑妈犹豫了一会儿,轻声说,回去也好,你做了姑子,街坊邻居都没有闲话可说了,秋仪的眼睛漠然地望着窗外破败的街道,一动不动,泪珠却无声地滴落在面颊上。过了一会儿,秋仪咬着嘴唇说,是啊,回去也好,外面的人心都让狗吃了。
第二天秋仪披麻戴孝地回到玩月庵。开门的是小尼姑,她把门打开,一看是秋仪就又关上了。秋仪骂起来,快开门呀,是我回来了。她听见小尼姑在院子里喊老尼姑,秋仪回来了,你来对她说。秋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拼命地撞着门。等了一会儿,老尼姑来了,老尼姑在门里说,你还回来gān什么?你骗了我们;玷污了佛门,像你这样的女人,竟然有脸进庵门,你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吧。秋仪尖叫起来,用拳头撞着门,我听不懂你的鬼话,我要进去,快给我开门。老尼姑在里面咔哒上了一条门闩,她说,我们已经用水清洗了庵堂,你不能再回来了,你已经把玩月庵弄得够脏的了,秋仪突然明白眼前的现实是被命运设计过的深渊绝境,一种最深的悲怆打进她的内心深处,秋仪的身体渐渐像沙子一样下陷,她伏在门上用前额叩击庵堂大门时已是泣不成声,秋仪说,让我进去吧,我想躲一躲。我不愿意回去,外面的人心都让狗吃了,我没有办法只好回来了,你们就再收留我一次吧。玩月庵的大门被秋仪撞得摇摇欲坠,狗在院子里狂吠起来。老尼姑说,你走吧,你回来也没有饭吃了,施主少了,庵里的口粮也少了,多一张嘴吃饭我们就要挨饿。秋仪立刻喊起来,我有钱,我可以养活你们,你不要担心我分口粮,我的钱买口粮吃到老死也吃不完呐。老尼姑说了一句,那脏钱你留看自己用吧。秋仪听见她的迟滞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庵里的狗也停止了吠叫。秋仪重新面临一片死寂的虚无,反而是欲哭无泪。
附近的竹林里有几个农民在拔冬笋。他们目睹了秋仪在玩月庵前吃闭门羹的场景。秋仪面如上灰,黑白相杂的衣袍在风中伤心地飘拂。后来她开始满地寻找树枝杂木,收拢了一齐码在玩月庵的门前,农民们猜到她想引柴纵火,他们紧张地注视着事态的发展,议论她会不会带着火种。然而秋仪没带火种,也许她最后缺乏火烧玩月庵的勇气。秋仪后来坐在柴禾堆上扶腮沉思了很长时间,其容颜憔悴而不乏美丽。竹林里的农民的目光一直追随着秋仪,有一个说:听说她从前是一个jì女。然后他们看见秋仪从柴禾堆上站了起来,她脱下身上的黑袍,用力撕成几条,挂在庵门的门环上。秋仪里面穿的是一件蓝底红花的织锦缎紧身突祆,色彩非常鲜艳,她站在玩月庵前环顾四周,在很短的时间内复归原状。农民们后来看见秋仪提着个小包裹,扭着腰肢,悄悄地经过了竹林,她的你上并没有悲伤。
到了1954年,政府对旧社会遗留下来的jì女不再心存芥蒂,专门为jì女开设的劳动训练营几乎全撤销了。秋仪知道了这个消息,心中反而怅然,她想她何苦这样东躲西藏的,祸福不可测,如果当初不从那辆卡车上跳下来,她就跟着小萼一起去了。也许还不会弄到现在走投无路的局面。
秋仪回到她的家里时姑妈很吃惊,她说,你真的回来了?再也不去庵里了?秋仪把小包裹朝chuáng上一扔,说,不去了,做尼姑做腻了,想想还是回来过好日子吧。姑妈的脸色很难看,她说,哪儿会有你的好日子过呢?你是làngdàng惯了的女孩,以后怎么办?秋仪说,不用你操心,我迟早要嫁人的,只要是个男的,只要他愿意娶我,不管是阿猫阿狗,我都嫁。姑妈说,嫁了以后又怎么办呢?你能跟人家好好过日子吗?秋仪笑了笑说,当然能,俗话说嫁jī随jī嫁狗随狗,别人能我为什么不能?
姑妈一家对秋仪明显是冷淡的。秋仪也就不给他们好脸色看,做什么事都摔摔打打的。秋仪什么都不在乎,因此无所畏惧,只是有一次她扫地时看见了半张照片埋在垃圾里,捡照片的时候秋仪哭了,那是从一张全家福上撕下来的,光把秋仪一个人撕下来了,拍照时秋仪才八九岁的样子,梳着两条细细的小辫,对着照像机睁大了惊恐的眼睛。秋仪抓着半张照片,身体剧烈地颤动起来,她一脚踢开姑妈的房门,摇着照片喊,谁gān的,谁这么恨我?姑妈不在,秋仪的表弟在推着刨子于木工活,表弟不屑地瞟了秋仪一眼,是我gān的,我恨你。秋仪说,你凭什么恨我?我碍你什么事了?表弟说,你回来于什么?弄得我结婚没房子。你既然在外面鬼混惯了,就别回来假正经了,搅得家里jī犬不宁。秋仪站在那儿愣了会儿,突然佯笑着说,你倒是实在,可是你不摸老娘的脾气,有什么事尽管好好说,惹急了我跟你们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表弟的脸也转得快,马上嘻笑着说,好表姐,那么我就跟你商量了,求求你早点儿嫁个人吧,你要是没有主我来当媒人,东街那个冯老五对你就很有意思。秋仪怒喝了一声,闭上你的臭嘴,我卖X卖惯了,用得着你来教?说着用力把门一撞,人就踉跄着走出了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