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这种时候,你就有这份闲心去看电影?孔太太说,你也是个大男人了,家里遇上这么大的事,你却袖手旁观,你就不能想法打听一下你父亲的下落?
我怎么袖手旁观了?上午我去过报社了,有一个朋友在报社供职,我让他帮忙登一个寻人启事。
谁让你登寻人启事了?我跟你们说过多少遍了,这种不光彩的事少往外张扬,别人看到了报纸一猜就猜得到是怎么回事,孔太太皱紧了眉头,挥手示意女佣阿chūn退下,等到阿chūn退出前厅,孔太太换了一种哀婉的眼神对儿子看着,泪水一点档地流了出来,很长时间也不说话。
你到底想让我怎么做呢?令丰感到有点不安,他似乎害怕接触母亲的目光,扭过脸望着四面的墙壁,令丰想着刚刚带回家的电影海报,它门是贴在前厅墙上还是贴到他楼上的卧室里?
在一阵沉默过后孔太太终于想出了一个令人意料不到的计策。去找一个私人侦探,孔太太突然说,你明天就去找一个私人侦探,弄清楚你父亲到底跟哪一个女人跑了,到底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私人侦探?令丰嘻地笑起来,他说,你不是开玩笑吧?
谁有心思跟你开玩笑?孔太太厉声喊了一句,马上又意识到什么,于是声音就压低了,我知道凤鸣路上有几个私人侦探,对门李家huáng金失窃就是找的他们,陈太太捉她男人的jian也找的他们,孔太太说:明天你就去凤鸣路,不管花多少钱都要把这事办了,我就不信找不到他的人。
私人侦探那一套我都懂,你请他们找父亲不如找我呢,令丰半真半假他说,我收费比私人侦探低,你付我二百大洋就行了。
孔太太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的呻吟,你早就让我寒心了。孔太太说着从桌布下抽出一个牛皮信封抓在手中,明天你就带着钱去凤鸣路,她斜睨着儿子,要是这点事也办不了,你也别回家见我了,你们都走光了我也落一个清净。
令丰走过去把牛皮信封揣在西装的暗袋里,手在上面拍了拍。我明天就去凤鸣路,令丰说,不过你这钱要是扔在水里可别怪我,父亲也不是迷路的小孩,他要是想回家自己会回家,他要是不回家你也没法把他拉回家。令丰发现他的最后几句话有效地刺痛了母亲,孔太太的脸在刹那间呈现了木然和惊惶jiāo杂的神态,但是这种神态稍纵即逝,孔太太很快就恢复了她的自信,唇边浮起一丝讥讽的笑意。
他不回家是他的事,我怕什么?孔太太对令丰说,你说我怕什么?家产他带不走,房子他也带不走,他愿意跟哪个下贱货走就走吧,你们都走了我也不怕,好在我养了满园子花草,养了猫,猫和花草都比你们通人性,有它们陪我我也不会闷死。
令丰一时无言以对,他看见母亲的脸在暗淡的灯光下显得苍白可怖,他突然发现她很像前不久上映的一部僵尸片里的女鬼,这个发现使令丰觉得既滑稽又可怕,于是令丰就嘻嘻笑着往楼上走,而孔太太却不知道儿子为什么突然发笑,她愠怒地盯着儿子细长瘦削的背影,儿子的背影比他父亲年轻也比他父亲优雅,但孔太太却从中看到了同样冷漠、自私和无情无义的细胞。上粱不正下梁歪,孔太太立刻想起了这句古老的民谚并脱口而出。
二在霏霏晨雨中令丰来到了凤鸣路,这条狭窄而拥挤的小街对于令丰是陌生的,街道两侧的木楼破陋杂乱,而且似乎都朝一个方向倾斜着,石子路下面大概没有排水道,雨水在路面上积成太太小小的水洼,水洼里漂着垃圾、死鼠甚至人的粪便。令丰打着一把黑布洋伞,经过水洼时他不得不像歌舞明星一样做出各种跳跃动作,令丰怀疑这种地方是否真的有什么称职的私人侦探,同时也觉得这次雨中之行多少有些荒谬的成分。
猛地看见一座木搂上挂了一块显眼的招牌:小福尔摩斯,私人侦探,承办各类疑难案件。令丰站住了,仰起头朝楼上望,歪斜的楼窗用黑布遮得严严实实的,什么也看不见。令丰想他倒不妨先见见这个小福尔摩斯,令丰就收起雨伞敲门,应声开门的是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女人。
我找小福尔摩斯。令丰说。
谁?老女人似乎没听清,将耳朵向令丰凑过来,我听不清,你到底要找谁?
我找小福尔摩斯。令丰朝楼板指了指,话没说完自己先笑起来。
你找那个东北房客?他已经欠了我两个月房租了,欠了钱还骂人,他不是个好人。你要是他的熟人,就先替他还了房租吧。
我比他更穷。一分钱也没有,令丰笑着把雨伞倚在门边,绕过老女人的身体往阁楼上走,楼梯上很黑,每走一步楼板就咯吱响一下,令丰掏出打火机点上,举着一点火苗往阁楼上走,一只幼小的动物与令丰逆向而行,嗖地穿过他的双腿之间,估计那是一只老鼠,令丰谨慎地观察四周,他想这地方倒是酷似那些侦探片里的凶杀现场。
阁楼上的竹片门紧闭着,令丰敲门敲了很长时间,里面响起了一个东北人的不耐烦的声音,大清早的谁在敲门?令丰想了想就模仿着东北口音说,我是小华生,是你的好搭档。门被里面的人怒气冲冲地打开了,令丰借着打火机的火焰看清了一张年轻而凶悍的脸。
你是什么人?敢跟我开玩笑?那人伸出手来抓令丰的衣领,大清早的你来搅我睡觉,你是欠揍还是疯了?
不开玩笑。令丰机警地躲开那只手,他退到一边把打火机举高了打量着对方,你就是小福尔摩斯?令丰忍不住又哂笑起来,他说,你有多大了?还不到二十吧?
别管我年龄多大,什么样的案子我都能查。那个东北男孩一边穿裤子一边对令丰说,快说吧,你找我办什么案子?
找一个人,他失踪了。
找人好办,先付三百块定金,我保证一个礼拜之内找到人。
人要是死了呢?
那就把尸体送还给你,一样是一个礼拜之内,收费也一样。
一个活人,一个死人,收费怎么能一样?我看你这个小福尔摩斯没什么道理吧?
你先别管我有没有道理,想办案子就先付三百块定金,付了钱我再陪你说闲话。
钱我带上了,今丰拍了拍西装的口袋,然后他毫不掩饰他对东北男孩的蔑视,不过把钱jiāo给你我不放心,jiāo给你还不如jiāo给我自己呢。
令丰的一只脚已经退到了竹片门外,另一只脚却被东北男孩踩住了。令丰发现对方的眼睛里she出一种神经质的凶残的白光,令丰有点后悔自己的言行过于轻率了。
你他妈的是拿我开心来了?开了心就想溜?东北男孩脚上的木屐像一把锁锁住了令丰的左脚,令丰无法脱身,于是他换了温婉的口气说,好吧,就算我不对,你说你要我怎么办吧?我向你道歉行不行?
拿钱来。东北男孩猛然大叫了一声,你他妈的存心搅我的好梦,不办案子也要付钱,付二十块钱来。
我看你们东北人是穷疯了,这不是乱敲竹杠吗?令丰低声嘀咕着,他试图把自己的皮鞋从那只木屐下抽出来,但东北男孩的体力明显优于令丰,令丰想他只有自认倒霉了,他一边从西装暗装里摸钱一边向对方讨价还价,给你十块钱行不行?令丰说,算我倒霉吧,给你十块钱不错了。
二十块钱,一块也不能少。东北男孩坚决地摇着头说,我要付房租。还要吃饭,二十块钱哪儿够?
你付不起房租吃不到饭也是我的错?令丰哭笑不得,低头看那只可恶的木屐仍然紧紧地踩压着自己的新皮鞋,令丰朝天做了个鬼脸,终于把二十块钱响亮地拍到对方手掌上。
令丰逃似地跑到楼梯上,回头看见那个自称小福尔摩斯的男孩木然地站在原地不动,令丰就朝着那个黑影高声说,不就二十块吗?就当我给儿子的压岁钱啦。
跑到外面的凤鸣路上,看靠空中仍然飘着斜斜的雨丝,令丰想起他的雨伞还在那栋破木楼里,就返回去敲门。
喂,把雨伞给我,令丰边敲边喊,哪来的雨伞?老女人躲在门后说。
在门背后放着呢。令丰又喊。
门背后没有雨伞,老女人仍然不肯开门。
令丰立刻意识到老女人委琐的动机,他想他今天真是倒了大霉了,碰到的尽是些明抢暗夺的人。你们这种人穷疯了?令丰狠狠地朝门上踹了一脚,他不想为一把伞再和老女人费什么口舌,于是快快地沿看屋檐往凤鸣路深处走,从檐缝漏下的雨水很快打湿了令丰的礼帽和西装衬肩,令丰感到一种陌生而坚硬的冷意。
令丰躲着雨线走了大约一百米,果然看见了王氏兄弟侦探所的招牌,他记得母亲曾提起过这家侦探所,令丰对凤鸣路的私人侦探虽然已不感兴趣,但他想既然路过了就不妨进去看一看。
这家侦探所似乎正规了许多,里面有两间不大不小的办公室,门厅里有布面沙发和电话机。令丰推开其中一间的门,看见里面一群男女围着一个秃顶男人吵嚷着什么,他没有听清其他人七嘴八舌的内容,只听见秃顶男人高声说,有线索了,告诉你们有线索了,你们还吵什么?令丰吐着舌头退出来,他觉得在私人侦探所出现这种乱哄哄的局面简直不可思议,它与令丰看过的侦探电影大相径庭,令丰又推开另一间办公室的门,这里倒是显得清净,一个时髦而妖冶的女人拖着一条狗向另一个秃顶男人诉说着什么,令丰想原来王氏兄弟都是秃顶,怪不得会有点名。
那个女人正从提包里掏着什么,掏出来的东西用手帕包裹着,上面有星星点档的血迹,女人小心翼翼地打开手帕,说,就是这只耳朵,你看那个凶手有多狠心。
令丰果然看见一只血淋淋的耳朵,由于隔得远,他无法判定那是人的耳朵还是动物的,令丰怀着好奇心悄哪走进去,在椅子上坐下,专注地听着他们的谈话。
我去过警察局了,他们不管这事,女人重新抱起膝盖上的狗,愤愤他说,警察局的人都是吃饭不管事的蠢猪。
秃顶侦探用镊子夹起那片耳朵审视了一番,是新的刀伤,他皱着眉头说,你能不能给我看看它的伤口?
不行,别再弄疼它了。它已经够可怜的了。女人突然把狗紧紧地抱住,用嘴唇亲亲狗的白色皮毛,我的宝贝,我不能再让它受苦了,女人声音猛地又悲愤起来,你一定要帮我查到凶手,到底是谁害了我的宝贝?
令丰现在弄清了这件案子的内容,令丰忍不住嘻地笑了一声,这时候他看见了女人怀里的那条鬈毛狗,狗的右耳部位缚着白纱布,就像一个受伤的人。
这位先生请到外面等一会儿。秃顶侦探向令丰很有礼貌地点了点头。
我走,这就走。令丰连忙站起来朝外面走,因为欲笑不能他的脸看上去很滑稽,令丰刚刚跨出门槛,听见后面的女人离开椅子追了上来,女人说,喂,你不是梅林路孔家的二少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