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童中短篇小说选_苏童【完结】(92)

2019-02-22  作者|标签:苏童

  不,令丰站住了,端详着那个抱狗的女人,对不起,我好像不认识你。

  我是你母亲的姨表妹呀,女人亲昵地拍了拍令丰的肩膀,几年没见,你都成了个风度翩翩的美男子了,跟你父亲长得一模一样。

  对不起,我真的不记得你,令丰有点惶恐地盯着女人涂满脂粉的脸和猩红的嘴唇,他不知道该如何应酬这个陌生的女亲戚。

  你怎么也上这儿来了?是不是你家的狗也被人割了耳朵?

  不,我不是为了狗。令丰边说边退,但他发现女亲戚过于丰满的身体正向他穷追不舍地靠拢、bī近。

  不为狗?为人?女亲戚的眼睛闪闪发亮,你家出什么事了?

  没出什么事,我只是随便到这里玩玩。令丰嗫嚅道。

  到这里玩?不会的,你肯定在骗我。

  真的只是玩玩,我真的只是想见识一下私人侦探什么样子。

  你母亲好吗?她没事吧?

  她很好,气色比你好多了。

  那么你父亲呢,他也好吗?

  他也好,两只耳朵都还长在脑袋上。

  我听说你父亲眼一个女戏子好上了,是不是真的?

  我不知道,你去问他自己好了,令丰已经无法忍受女亲戚不怀好意的饶舌,终于不顾礼仪地于路而走,走到王氏兄弟侦探所门外的石阶上,令丰不由得喘了一口粗气,他听见那个女亲戚在里面气咻咻地骂道,什么狗屁圣人后代。一点礼貌教养都不懂。

  外面的雨已经变得很细很疏了,太阳在肥皂厂的烟囱后面泛出一圈淡档的橙红色,凤鸣路一带的空气里飘浮着一种腐烂的蔬果气味。令丰尽量绕着地面的积水走,但新买的皮鞋仍然不可避免地溅上泥浆:有人在露天厕所旁哗哗地刷洗马桶,雨后的空气因而更加复杂难闻了。令丰一手捂鼻一手提着裤管走,脑子里不时浮现出那只血淋淋的狗耳朵,他觉得在私人侦探所里的所见所闻既令人厌恶又荒唐可笑,不管怎样,令丰次定再也不来这条烂街了。

  出了凤鸣路好远,令丰才看到第一辆huáng包车,人就获救似地跳上去,车夫问他去哪里,令丰考虑了一下说,电影院,先去美丽华电影院吧。令丰记得昨天晚报的电影预告里美丽华正在放卓别林的《摩登时代》,这部片子他已经看过两遍,现在他要看第三遍。令丰知道自己对卓别林的迷恋是疯狂的,令丰在电影院或者在家中的chuáng上,经常幻想自己是卓别林,幻想自己在银幕上逗全世界发笑,他清楚那只是幻想而已,但对于令丰那确实是一件美好的事情。

  chūn雨初歇的街道上行人稀少,huáng包车被年轻力壮的车夫拉得飞快,经过耶稣堂边的一条弄堂时,令丰想起他的小学同窗谈小姐就住在这条弄堂里,令丰灵机一动,约一个女孩同坐毕竟比独自一个看电影要làng漫一些,于是他让车夫把huáng包车停在弄堂口稍等片刻,令丰想试试自己是否有足够的魅力,可以临时把一个女孩从家里约出来。

  谈小姐家的窗口对着街道,令丰在楼下喊了一声谈小姐的名字,对方居然应声推开了楼窗,令丰仰首看见一个微胖的烫发的女孩倚窗而立,她的表情看上去既惊又喜,孔令丰,是你喊我吗?

  肯赏光陪我去看电影吗?

  看电影?什么电影呀?谈小姐芜尔一笑,一只手绞着花布窗帘,孔令丰,你上搂来说话好了。

  不上楼了,肯赏光你就下来,huáng包车在弄堂口等着呢。

  楼上的谈小姐忸怩着朝下面张望了一番,终于说,我跟我母亲商量一下,你等一会儿。

  令丰在外面等了足足有一刻钟之久,无聊地数着路面上铺的青石条,心里不免有些恼火,他想谈小姐论出身论容貌都无法与己匹敌,何必要像电影里的贵妇人一样姗姗来迟。好不容易看见谈小姐从石库门里出来,门后有张女人的脸诡秘地一闪而过,令丰猜那是谈小姐的母亲,他觉得这种举动庸俗而可笑,不过是一起去看个电影,何必要躲在门后偷看?令丰想我并没打算做你家的女婿,一切不过是礼拜天的消遣而已。

  谈小姐似乎匆匆地梳妆过了,眉毛和眼睛都画得很黑,穿了件腰身嫌紧的旗袍,胸部和髓部显得异乎寻常地硕大,令丰忍住了批评她服饰打扮的欲望,他知道所有女人都不喜欢这方面的批评。两个人相视一笑,隔了双拳之距朝弄堂口走,互相都意识到此情此景有点突如其来的怪味。

  孔令丰,怎么突然想起我来了?谈小姐跨上huáng包车时终于说了她想说的话,她用手绢在嘴唇线四周小心地擦拭着,短促地笑了一声,我们又有半年没见面了,上回见面还是在校友会上吧?谈小姐瞟了眼令丰说,亏你还知道我家的住址。

  这两天闷得厉害,特别想看电影。令丰朝街道两侧随意观望着,听见自己懒散的回答不太得体,马上又改口道,我出来办点事,路过这里来看创你,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你够忙的,礼拜天也在外面忙,忙什么呢?

  私事。是我父亲的事,不,应该说是我母亲吩咐的事。

  忙完了就找个女孩陪你看电影,你过得还是这么舒心。

  事情还没个眉目呢,先搁一边吧,我不喜欢操心我家里的事。我喜欢电影和戏剧,你喜欢吗?喜欢卓别林吗?

  我喜欢胡蝶,谈小姐忽然来了兴致,以手托腮想了想,我还喜欢袁美云,不过她的眼睛小了一点。

  他们不是一回事。令丰敏感地意识到谈小姐的回答其实牛头不对马嘴,她对电影的见解明显流于世俗,令丰对谈小姐感到失望,一下又无话可说了。

  huáng包车穿越了城市繁华的中心,在雨后出门的人群中绕来拐去地走,令丰的腿和胳膊不时和谈小姐发生接触,他发现谈小姐的脸上隐隐泛出酡红,目光也有点躲沣闪闪的,令丰心里暗暗好笑,毕竟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家碧玉,就那么碰几下也值得脸红吗?

  谈小姐等着令丰开口说话,但令丰却只是心不在焉地观望着街景,谈小姐就只好没话找话说了。

  我母亲想拔两颗牙,谈小姐说,我知道你父亲是最好的牙医,能不能让我母亲去找你父亲拔牙?

  行,不,不行,令丰的目光从街景和路人中匆匆收回,那句话脱口而出,我父亲失踪了。

  失踪?为什么失踪?谈小姐惊愕地追问。

  令丰发现自己已经违背了母亲的意愿,他居然轻易地把一个秘密泄漏给谈小姐了,令丰有些懊悔,但转而一想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没什么,令丰对谈小姐懒懒他说,他们吵架,他没回家,然后他就失踪了。

  人都失踪了你还说没什么,你不去找他吗?

  要是找得到也不叫失踪了。这种事情着急没用,谁也不能确定他为什么失踪,电影里的悬念就是这样,所以你着急也没用,必须看到结尾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你父亲都失踪了,你却还在说电影里的东西,你还要去电影院?谈小姐的目光直直地滞留在令丰脸上,企盼他对她的疑惑作出解释。她发现令丰不以为然地把脑袋枕在车篷上,忍不住朝他推了一下,谈小姐说,孔令丰,天下没有你这样的铁石心肠,哪里有你这样的铁石心肠?

  咦,你何必大惊小怪的?令丰朝谈小姐讥讽地顺着舌尖,他说,是我父亲失踪,又不是你父亲失踪,我不着急你着什么急?

  谈小姐一时无话可说,令丰冷眼看着她僵坐的姿态和脸上的表情。令丰觉得谈小姐的脸现在bào露出愚昧和呆傻的本性,他因此更加轻视她了,早知道谈小姐是这么无趣无味,还不如另外约一个女孩。

  两个人别别扭扭地迸了电影院,里面黑漆漆的,片子已经开始了。令丰熟门熟路带着谈小姐找到座位,突然发现两个人的座号虽然连着,中间却恰恰隔了一条过道。谈小姐在黑暗中站着,似乎在等待令丰换座或作出适宜的安徘,但令丰已经急迫地在过道那一侧坐下,脑袋向银幕自然地倾抬起来。银幕上的卓别林头戴高顶礼帽,手持文明棍,脚蹬大皮鞋,像一只瘦小而jīng致的鸭子在黑暗中浮游。令丰发出一阵被克制过的咔咔的笑声,他伸出手指了指谈小姐,大概是示意她在过道那一侧坐下来。

  谈小姐只好掂起旗袍角坐下,嘴里不自觉地漏出一句流行的市井俚语,十三点,但她没让过道另一侧的令丰听到。

  电影放过一半,令丰朝谈小姐的座位望望,人已经不见了,谈小姐什么时候走的他居然毫无察觉。令丰隐隐地感到不安,谈小姐明显是被他气走的,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常常会把好事弄糟了,想做绅士却缺乏绅士的风范和耐心。令丰在黑暗中效仿银幕上的卓别林,耸肩,踢鞋,做啼笑皆非的表情,心情便轻松了许多,转念一想,女人天生就是心胸狭窄、喜怒无常的,即使是小家碧玉的谈小姐也莫不如此,随她去吧。

  美丽华电影院离梅林路只隔了两个街区,令丰从电影院出来后决定步行回家,这样他可以在沿途的书报摊上从容地挑拣一些电影杂志和街头小报,令丰在闹市地段芜杂的人流里走着,身板笔挺,脚步富有弹性,他很注意从商店橱窗里反映出来的自己形象,并且思考着自己与那些银幕偶像的异同之处,令丰觉得本地女性崇拜的赵丹、金焰和高占非们不足为奇,真正伟大的是以鸭步行走的卓别林,然后令丰设想看自己与卓别林的差歧,他现在有一种以鸭步行走的欲望,但他知道自己不会也不能这样在人流里行走,这使令丰感到一丝言语不清的优伤,电影里的世界离他毕竟太遥远了。

  整整一天令丰在外面晃dàng着,一事无成,他知道回家后难以向母亲jiāo代,可是谁能知道父亲究竟跑到哪里去了?谁又能说清楚父亲的失踪与令丰本人有什么相gān?令丰在书摊上买了几份画报杂志,站在路边随意地例览着,晚报上的一则影剧广告引起了他注意。

  新cháo剧社最新献演《棠棣之花》领衔主演:白翎沈默陈蓓杨非广告下面男女主角的照片很醒目,令丰一眼就认出他们是他家西邻公寓里的两个演员,名叫白翎的就是那个剪短发的美丽活泼的女孩,令丰记得她曾经拿一杯咖啡往男演员的裤子里灌,令丰抓着晚报感到一种莫名的兴奋,他从来没有观看过那群邻居的演出,他想他一定要看一看他们在台上会是什么样子,尤其是那个名叫白翎的女孩,他对她始终怀有某种隐秘的好感。

  暮色初降,街道两侧的酒楼店铺已经有霓虹灯闪闪烁烁,小贩们在街角叫卖瓜果炒货,过路人的脚步随天色变得匆匆忙忙。令丰从清泉大浴室边的弄堂拐进去,想抄近路回家吃晚饭,走了一段路他改变了主意。令丰想与其在饭桌上受母亲没完没了的盘问,不如在外面吃了,于是令丰折回来走进一家西餐社,他在临窗的座位上坐下时,对面电信局的顶楼大钟敲了六下,离开新cháo剧社演出还有一个半钟头,令丰正好可以享受一顿正宗的法式大餐,他觉得自己对这个礼拜天的安排几乎丝丝入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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