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我心里难过。你先别说这了。我现在也知道,我本来已经得到了金子,但像土圪塔一样扔了。我现在觉得活着实在没意思,真想死……”
“胡说!”德顺爷爷一下子站起来,“你才二十四岁,怎么能有这么些混帐想法?如果按你这么说,我早该死了!我,快七十岁的孤老头子了,无儿无女,一辈子光棍一条。但我还天天心里热腾腾的,想多活它几年!别说你还是个嫩娃娃哩!我虽然没有妻室儿女,但觉得活着总还是有意思的。我爱过,也痛苦过;我用这两只手劳动过,种过五谷,栽过树,修过路……这些难道也不是活得有意思吗?——拿你们年轻人的词说叫幸福。幸福!你小子不知道,我把我树上的果子摘了分给村里的娃娃们,我心里可有多……幸福!不是么,你小时候也吃过我的多少果子啊!你小子还不知道,我栽下一钵树,心里就想,我死了,后世人在那树上摘着吃果子,他们就会说,这是以前村里的光棍老汉德顺栽下的……”
德顺老汉大动感情地说着,像是在教导加林,又像是借此机会总结他自己的人生,他像一个热血沸腾的老诗人,又像一个哲学家;那只拿烟锅的,衰老的手在剧烈的抖动着。
高加林一下子站起来了。傲气的高中生虽然研究过国际问题,读过许多本书,知道霍梅尼和巴尼萨德尔,知道里根的中子弹政策,但他没有想到这个满身补钉的老光棍农民,在他对生活失望的时候,给他讲了这么深奥的人生课题。他望着亲爱的德顺爷爷那张老皱脸,一双失去光彩的眼睛里重新飘dàng起了两点火星。德顺爷爷用缀补钉的袖口揩了一下脸上的汗水,说:“听说你今上午要回来,我就专门在这里等你,想给你说几句话。你的心可千万不能倒了!你也再不要看不起咱这山乡圪了。”他用枯瘦的手指头把四周围的大地山川指了一圈,说:“就是这山,这水,这土地,一代一代养活了我们。没有这土地,世界上就什么也不会有!是的,不会有!只要咱们爱劳动,一切都还会好起来的。再说,而今党的政策也对头了,现在生活一天天往好变。咱农村往后的前程大着哩,屈不了你的才!娃娃,你不要灰心!一个男子汉,不怕跌跤,就怕跌倒了不往起爬,那就变成个死狗了……”
“爷爷,你的话给我开了窍,我会记住的,也会重新好好开始生活的。刚才我在前川碰见庄里的其他人,他们也给我说了不少宽心话。唉,我现在就担心高明楼和刘立本两家人往后会找我的麻烦,另眼看我……”
“啊呀,这你别担心!就是为了这事,我刚才还去明楼家找了他。我和他爸当年是拜把兄弟,我敢指教他哩!我已经把话给他敲明了,叫他再不要捣你的鬼……噢,我倒忘了给你说了!我刚才去明楼家,正碰见巧珍央求明楼,让他去公社做做工作,让你再教书哩!巧珍说得鼻子一把泪一把!明楼当下也应承了。不知为什么,他儿媳妇巧英也帮巧珍说话哩。你不要担心,书教成教不成没什么,好好重新开始活你的人吧……啊,巧珍,多好的娃娃!那心就像金子一样……金子一样啊……”德顺老汉泪水夺眶而出,顿时哽咽得说不下去了。高加林一下子扑倒在德顺爷爷的脚下,两只手紧紧抓着两把huáng土,沉痛地呻吟着,喊叫了一声:
“我的亲人哪……”
1981年夏天初稿于陕北甘泉,同年秋天改于西安、咸阳,冬天再改于北京
第01节
紧接片头,麦茬地上传来单调的镢头挖地声。翻过的土壤。落在地上的镢头。我们渐渐看见这是高加林。他赤脚光背,裤子挽在大腿上,机械地抡着镢头,挥汗如寸地拼命挖着。远处,得顺爷正在吆喝着牛犁地。高加林不远的地头上放着一罐水。
川道玉米地。玉米地中间的小路边上,放着水桶和一些零乱的衣服、各式各样的鞋。
玉米地里,一群妇女正在锄地。对面山坡上传来加林的挖地声。有几个锄地的妇女向对面山坡上望了望,议论起来。
妇女甲:“唉,把娃娃熬累坏了!”
妇女乙:“高明楼也太不讲理了,人家加林教了三年书,他儿子刚毕业,凭什么把人家挤下来?”
妇女甲:“加林不是年年在全公社评头等教师?”
妇女乙:“是模范教师!”
妇女甲:“噢,模范……”
妇女丙:“模范顶个屁!而今有后门比啥都吃得开!”
妇女甲:“想不到还有这么不讲理的事。”
妇女丙:“怎想不到?你好像是个吃奶娃!”
锄地的人哈哈大笑。妇女甲瞪了妇女丙一眼:“guī子孙……”
只有一个姑娘没有笑。他是巧珍。在众人议论的时候,她只是低头锄地。现在她把锄栽到地里,赤脚片穿过玉米地,走到地头的水桶边。她拿缸子在桶里舀了一点水,抿了几口,怔怔地望着对面山坡上挖地的高加林。麦茬地。加林仍然在挖地,犁地的得顺爷朝加林那里瞥了一眼。加林手上的血染红了镢把。得顺爷停住牛走过来,qiáng行制止他。
得顺爷:“啊呀,你这个犟小子!再不敢耍二杆子了!”他从地上抓了一把huáng土抹在加林的烂手上!“huáng土是止血的……刚开始劳动,一定要把劲使匀,往后的日子长着呢……”
加林:“得顺爷,我一开始就想把最苦的都尝个遍,以后就什么苦活也不怕了……我现在思想上麻乱得很,劳动苦一点,皮肉疼一点。我就把这些不痛快事忘了……手烂叫它烂吧!”他显出对自己残酷的表情,抡起镢头又拼命挖起来。
得顺爷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过去把水罐拿来放在加林的身边。川道玉米地。巧珍仍然怔怔地望着对面山坡。对面山坡上镢头挖地的声音震动着她的心。
玉米地下面传来刘立本的声音:“噢——巧珍!噢——巧珍!”巧珍赶忙躲进玉米林里。
玉米地下面传来高明楼的声音:“亲家,吼叫啥哩?”
立本的声音:“马店的马拴来相亲,这死女子躲着不见人家……”明楼:“你现在叫她gān啥?一会就收工了嘛!”
立本:“唉……”玉米地里。妇女和巧珍开玩笑。
妇女丙:“巧珍,还不赶快回去看你女婿去?”
妇女丁:“马拴,马拴,马上就把你拴住了!”
妇女们哈哈大笑,巧珍撵着给她们扬土、打闹。
村口。明楼和立本相跟着往村里走。
立本:“三星教上书了?”
明楼:“嗯。”立本:“还是你这大能人有办法。”
明楼:“好亲家哩,我如今可比不上你二能人,做生意,跑买卖,票子挣得都让人眼红起了!”
立本:“亲家,大路通天,各走一边。你掌你的权,我挣我的钱!”两个人说笑着走进了村子。
高家沟村庄的全景。一柱柱炊烟从参差不齐的村舍里升起来。得顺爷吆着牛,加林扛着镢头,相跟着往村子里走。
得顺爷吆着牛往饲养室走去,加林一个人扛着镢头走到村中的桥头上。马拴推一辆花红柳绿的自行车迎面走来。
马拴:“高老师,学校已经开学了,你怎还在家里?”
加林:“我已经不教书了——你打扮得像新女婿一样,gān啥去了?”马拴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自己的那身扎眼的新衣服,说:“媳妇去了……”加林:“谁?”
马拴:“刘立本的二女子。”
加林开玩笑说:“那你把这川道里的头梢子拔了。你不听人家说,巧珍是‘盖满川’吗?”
马拴:“果子是颗好果子,就怕吃不到咱嘴里!”
加林和马拴都笑了。玉米地间。锄地的妇女都回家去了,巧珍一个人呆呆地坐着。巧玲手里拿着一本书向她这边走来。
巧玲走到巧珍跟前说:“二姐,快回去吃饭。”
巧珍:“马拴走了没有?”
巧玲:“走了。”巧珍站起来,和巧玲相跟着穿过玉米地。
中午。立本家,巧珍把锄头扔在院墙角,气呼呼地进了窑dòng。巧珍母亲和巧英在做饭,立本正在点一卷钱。
立本:“你怎才回来?人家马拴三一回五一回地跑,你就歪好不能和人家见一次面?你是个什么值钱人?你……”
巧英妈:“娃娃劳动刚回来,连口气也喘不过来,你就数落娃娃,你就……就你能!”
巧珍一句话也不说,出了窑dòng。
巧珍的窑dòng。她正洗脸,巧英掀门帘进来。
巧英:“珍珍,你二十多岁的人了,又不是个娃娃。你同意不同意,就不能和人家见上一次面……”
巧玲过来倚在门框上,说:“大姐,你管什么闲事哩?”
巧珍:“爸给你寻了个好人家,你好你的去,你管我的什么事?……你说说,你公公还是个人吗?人家加林教了三年书,是全公社的模范,你公公把人家下了,走后门叫他儿子上,霸道成个啥了!”巧玲:“三星在中学学得一塌糊涂,数学常吃零蛋,还能当教师哩?”巧英:“哟,看把你两个正派的!人家的狗往外咬哩,你两个专门咬自己人!……这事也不能光怨我公公,是公社教育专gān马占胜办的……”巧珍:“你公公和马占胜穿的是连裆裤!”
巧玲笑了。巧英气呼呼地转身出了巧珍的窑dòng。
明楼家院子里。巧英和明楼妻在院墙角推磨。
明楼蹲在地上,手捉着气门嘴,三星正一晃一晃给自行车打气。明楼:“自行车过两天就要擦一擦……你再不敢吊儿郎当了!你老子好不容易才给你谋了这一个位位,你再胡闹腾,老子可是再不管你了……你听见了没有?”
三星正不知往远处看什么,赶忙回答:“听见了……”
明楼拔下气管,手指头抹了点唾沫,擦在气门嘴上,看漏不漏气。夜,高玉德家。外面有稀疏的风雨声。
加林妈坐在灶火圪劳,炉灶坦克火的微光映照着她的白发和皱纹脸。她在轻轻抽泣,高玉德赤脚片蹲在炕上,凑着煤油灯吸着了一锅烟。一只老huáng猫在炕头打呼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