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加林仰靠着一摞铺盖,瞅着窗户。雨点从窗户纸的破dòng里打进来,洒在了窗台的石板条上。
窑dòng里静悄悄地没有声响,笼罩着一种沉闷的气氛。
加林猛地从铺盖上挺起身,眼里闪头怕人的凶光,吼叫起来:“妈,你哭什么!我豁出这条命,也要和高明楼小子拼个高低!”加林说着便从炕上跳下来。
他父亲也惊慌地跳下炕,捉住了他的一条胳膊;他母亲跑过来,把身子抵在门板上,堵住了儿子。
加林急躁地说:“哎呀呀!我不是要去杀人嘛!我要写状子告他!妈!你把我的钢笔拿来!”
高玉德:“我的小老子!你可千万不敢闯这乱子!人家通天着哩!”加林妈:“你告他,咱家家人往后就没活路了……”
加林:“咱这人活成啥了!我不管顶事不顶事,非告他不行!”加林竭力要从父母衰老的手里挣脱出来,你母亲却死死拽住他不放。加林妈哭着央告说:“好我的娃娃哩,你再犟,妈就给你下跪呀!”加林一把扶住快要栽倒的母亲,伤心地说:“妈妈,你别这样,我……不告了……”
一切慢慢又平静下来。加林妈又坐在了灶火圪。加林靠在炕拦石上沉默不语。高玉德握烟锅的手哆嗦着,对加林说:“你不光不敢告人家,往后见了明楼,要叫人家叔叔!脸不要沉,要笑!”他回过来又对加森妈说:“加林妈,你往后见了明楼家的人,要给人家笑脸。明楼今年没栽起茄子,你明天把咱自留地的茄子摘一筐送过去,可不要叫人家看出咱是专意巴结人家啊……你听见了没?”加林妈在灶火圪劳应承了一声,便伤心地哭出声来。
高加林沉重而痛苦地低下了头。
白天。村外一条大沟。山梁上有犁地的人,沟坡上羊群在漫游。加林在山坡一块麦地畔上挖着。
巧珍从远处沟坡的蜿蜒小路上走来,唱着带野味的甜美的信天游:
上河里(那个)鸭子下河里鹅。
一对对(那个)毛眼眼望哥哥。
巧珍提着猪草筐,抬头向加林那里望去。
加林正在埋头挖地。巧珍路过地畔边,怯生生地喊了一声:“加林……”
加林回过头来。巧珍从草筐里摸出两个甜瓜,放到地畔上,说:“我们家自留地……我种的……”加林没说话,点点头,又挖起地来。
huáng昏。村口。加林扛着镢头,和父亲相跟着进村。加林要过父亲的旱烟锅吸了一口,呛得直咳嗽,又把烟锅还给父亲。
高玉德叹了一口气,说:“我思谋了一下,明儿个县城遇集,gān脆叫你妈蒸上一锅白馍,你提着卖去,这说比劳动苦轻,还能给你买条纸烟哩……”
加林没有说话。你子俩在暮色中进了村。
夜。加林家。加林靠在铺盖卷上看书。母亲站在脚地下,手在炕上摩挲一件huáng军衣。高玉德一边抽烟,一边用手摸着赤脚片。他看了一眼huáng军衣,说:“这不是他二爸捎回来的那件衣服吗?”
加林妈:“噢,就是的……”
玉德思谋了一会,说:“就听说他二爸在新疆部队上把官熬大了。……听说是个副师政委?唉,还不如让加林到新疆寻他二翁,看能不能找个营生……听说那里人口稀,好找工作……”加林不看书了,听父亲说话。
加林妈:“路那么远……娃娃又没出过远门,人怎能放心……我不让……”说着便用围裙擦眼睛。
加林一句话也没说,又看起了书。
第02节
早饭后。大马河川通往县城的简易公路。
熙熙攘攘涌动着的庄稼人和各种职业的工匠,大路上扬起了一股又一股huáng尘。刘立本熟练地骑在光脊梁驴背上,正一只手扳着另一只手的指头,和他旁边的马拴说着什么。马拴自行车后面带着两筐哼哼唧唧的猪娃,和立本投机地谈着大概是生意一类的话题。巧珍骑车出现在公路上。她看见了父亲和马拴的背影,从他们身边骑过去了。立本喊她,但她头也不回。
巧珍骑车看见了人流中的高加林。他正提着蒸馍篮子,在人群中垂头丧气地走着。巧珍骑车经过了高加林的身边……
加林提着篮子在公路上走着。他的眼前都肩挑手提的庄稼人。他看见一个老太婆也像他一样挽着一篮子馍,在他不远处走着……他的脸在痛苦地抽搐着。
大马河桥头。加林提着蒸馍篮子来到拥挤的桥头。
一辆吉普车使劲地按着喇叭从后面驶来;一辆满载蔬菜的架子车横在路面上急忙躲不开。加林过去帮助把车推到路边。吉普车飞快驶过去,扬起满天灰尘。
汽车站外面的马路上。
加林提着篮子走过来,猛一下怔住了。
一男一女向他热情地迎过来。这是huáng亚萍和张克南,他中学的同班同学。他们先后与加林握手。
克南:“你提个篮子gān啥去?”
加林撒谎说:“去走个亲戚。”
亚萍:“加林,你真不简单!我看见你在地区报上发表的那几篇散文啦!文笔很优美,我都在笔记本上抄了好几段呢!”
克南:“你还教书吗?”
加林摇摇头:“被大队书记的儿子挤下来了,现在当社员。”亚萍焦急地说:“那你学习和写文章的时间更少了。”
加林:“不,不是有一个诗人说,我们用锄头在大地上写下了无数诗行吗?……”三个人都笑了。加林问克南:“你还在副食公司当保管吗?”
亚萍嘲弄地说:“高升了!当了门市部主任!不过前面还有个副字!”克南尴尬地笑笑,说:“以后买什么烟酒一类的东西,你来……”亚萍:“下午有空,到我们广播站来坐坐,你知道我也爱好文学,可这几年光耍嘴皮子了……很想请教你……”
加林:“你们现在位置高了,咱区区老百姓,实在不敢高攀!”张、huáng都有点尴尬。亚萍说:“你还是那个犟脾气!”
车站传来让旅客进站的广播声。
加林向他们点点头,向集市上走去。
马路上。克南和亚萍往车站走。克南给亚萍说着什么,后来发现身边没人了。他看亚萍回过头正向加林那里望去。
街道上。加林在拥挤不堪、喧嚣如蜂群的人群里挤着。他眼前出现宁静的中学教室。他在黑板上解一道数学题,亚萍和克南在桌子边看他解题。他在人群里挤着。中学操场上,他教亚萍投篮。
他在人群里挤着。傍谒清慡的林荫道上,他和亚萍、克南谈笑风生地散着步;亚萍妩媚地对他微笑。
他在人群里挤着,听见马占胜的声音:“高加林!高加林!”
他抬头用目光在人群里搜索。
马占胜好不容易挤过来。
占胜:“加林,你提个篮子gān啥?”
加林没说话,从篮子里取出一个馍,怀着一种恶意往马占胜手里塞。占胜尴尬地推挡着,说:“加林……唉!你一定心里恨我马占胜!其实,我马占胜哪有那么大牛皮!高明楼和咱公社张书记是多年的老jiāo情了……下你的教师虽然是我在会上宣布的,可并不是我决定的嘛……”
加林:“老马,我知道……你不要说这事了……”
占胜:“我现在调到县劳动局,算是提拔了,当了个副局长,刚上任,忙得鬼chuī火!你来玩!……”
占胜像逃避什么似的走了。
加林继续从街道上挤过去了。
jiāo易市场。菜市、猪市、牲口市、熟食摊和杂货摊为主,组成了一个闹哄哄的世界。人头攒动,市声连天。
巧珍在人群里挤着,张望着。
她发现了人群中的高加林。
加林提着篮子在人群里瞎挤。
他走过熟食的摊贩群。所有的男女摊都在吆喝着招徕顾客。一名打扮得流里流气的长发青年,自行车上挂着一些花花哨哨的衣服,向顾客推销。
一阵huáng风扬起,一名摊贩用勺子在锅沿上磕了几下,逗趣地喊叫说:“快来呀!又加一味!”
周围的人在huáng尘中微笑。
加林捱了捱盖在馍篮上的毛巾,继续盲目地在人群里挤。
巧珍不远不近盯着他,也在人群中挤。
加林靠在一根水濯电杆上,沮丧地闭住眼睛。
人群中的巧珍眼里涌出了两颗泪珠。
文化馆阅览室门前。加林提着篮子进了阅览室。
巧珍从后边撵来,见加林进了阅览室,只好在对面的一个小铺里装着买东西,等加林出来。
阅览室里。加林坐在花栏椅上,身边堆了许多报刊杂志。他正兴奋地看画报。画报上现代化的城市五光十色。
阅览室外面。巧珍向阅览室门口张望着。
阅览室里。加林陶醉在画报中:他似乎看见画报上的火车汽笛长鸣,正在启动;巨大的客机呼啸升入碧空……
阅览室工作人员的声音:“同志,已经下班了。”
加林从梦幻中惊得抬起头。
他过去提起了馍篮。下午,大马河桥头。加林垂头丧气地提着馍篮走到桥头。
他看见巧珍立在桥头,用手帕扇着脸,旁边撑着他家的自行车。巧珍走到他面前,jīng神有点紧张地问:“加林,你是不是卖馍去了?”加林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说:“嗯……你也赶集去了?”
巧珍揩着脸上的汗,说:“嗯……我来赶集……一点事也没……加林,”她突然转过脸,“我知道你一个馍也没卖掉!我知道哩!你怕丢人!你gān脆把馍给我,让我给你卖去!”
巧珍从加林胳膊上夺过篮子,放在她自行车的后座上。
加林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巧珍骑着车子已经向县城跑去了。加林迷茫地来到桥边上,手在栏杆上摸来摸去。
街道上。巧珍兴奋地骑着车子飞驰而过。
巧珍姨家。巧珍一边给她姨往盆里拾馍,一边对她姨说:“……大姨,这是新麦面的,我妈让我送你们尝尝……”
巧珍飞快拾完馍,提起空篮子就起身。
她姨撵在门口,说:“吃了饭再走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