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的二十天寒假里,按照县宣传部安排得满满的演出顺序和路线,我们在乡下演出歌剧《白毛女》。我记忆最深的一件事,是第一场演出,我就挨了一砖头。
那个村子叫歇驾村。传说唐朝一位皇帝打猎跑到这里,人困马乏,在此作过一段休息,进了午餐之后,就奔马追猎到终南山下去了。现在,歇驾村变成薛家村了,其实村子里连一家姓薛的人家也没有。
薛家村住着一位县委的副书记,在那儿搞互助合作的试点工作,群众觉悟高,各项工作都是县上的一面红旗,第一场演出搁在薛家村,是理所当然的。在县委副书记的眼皮下,在这样先进的村子演出第一场,我们演出时的心情是不难想象的,认真极了。
薛家村是个大村,又是一个行政村里的中心自然村。村中间有个年久历深的老戏楼,台下坐着或站着黑压压一片人,临近的房顶上,矮墙上,树杈上,全都趴着观众,这样大的场面,我心里真有点怯场。
整个演出还是顺利的,群众秩序也很好,百十名民兵在维持着哩!事情出在《娘娘庙》那场戏里。当我(huáng世仁)和狗腿子穆仁智到娘娘庙里避雨,遇见白毛女,被白毛女追打时,台下骚动起来了,像雷一样滚动着“打!打!”的吼声。我已忘记了自己是徐慎行,我像huáng世仁一样胆颤心惊,假戏真作了。当我逃到台角时,我听到一声怒吼:“打这狗日的!”随之,我的腿上就挨了重重的一击,跌倒了。
事态很快被民兵控制住了。我必须立即爬起来再逃,不然就给白毛女抓住了,抓住了就不好办了,剧情无法往下发展了。我看了一眼脚下的半截砖头,却没有站起来,慌急中,我用手爬着,逃进后台去了。
演出结束后,县委副书记在台上和我们一一握手,他对我说:“你挨了一砖头,说明你演得像。这一砖头,是群众对你的最高奖赏!”他的生硬的陕北口音,使我觉得亲切极了。
短短的接见之后,那些给我们管饭的社员已经拥在台前,争着领我们去吃饭,田芳被几个姑娘拉拉扯扯,争着往她们的屋里拉,发生争执了。我是一个恶霸的扮演者,自然不会是受欢迎的角色。这时间,一个小伙子挤上前,问:“谁个刚才演huáng世仁来?”我一应声,他拖住我的胳膊就走。
黑暗里,我跟他走过陌生的村巷,进入一个小小的独间住屋,只有他的母亲在坐。我刚一落座,老人要我把腿伸出来,在一只粗碗里倒下白酒,用火点燃,敏捷地在碗里蘸上燃烧着的酒液,在我的伤口上擦洗。她的指头上带着蓝色的火苗,一下子捂到我的挨过砖头的青疤上,灼烫得我龇牙咧嘴。
“我……”小伙子很难受地说,“我实在忍不住了……扔了一砖头!”
哦呀!原来打我的竟是他!
“你打得好!”我拍拍他的背,“这是给我的最高奖赏!”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就给我端上饭来。
jī蛋臊子面,我吃得好香,也确实饿了。
母子二人看着我吃饭,说给我一个令人流泪的伤心事。他的姐姐,给村里一家财东的二少爷糟践了,跳了井了!他的父亲一气之下,卧炕不起,年底也去了……他把戏台上的我当成残害得他家破人亡的薛家村的恶霸打哩!
田芳来了。
她看我的伤,用手轻轻按按,问我要不要到临近的镇卫生所去看大夫,我说大娘已经给我治过了。她不知道这儿刚刚讲述过一个悲惨的往事,随口问:“大婶,屋里就你娘儿俩?”
“噢!”大娘应着。
“你媳妇呢?到娘家去了?”田芳问。
“还没哩……”小伙子红着脸说。
“你怎么还不给人家娶媳妇?”田芳笑着说,嗔怪的模样,“你真性凉呀!”
“正……自由哩!”大娘瞅一眼儿子,“我说他,你自由也自由快一点!慢格腾腾的,还不如老早时包办来得快……”
他羞怯地低下头,我和田芳都忍不住大笑了。屋子里洋溢着喜悦的气氛,我的心头十分轻松,田芳坐在哪儿,哪儿就特别欢乐。
“让我看看你的对象,行不行?”田芳问。
小伙子嘿嘿笑着说:“俺妈乱说的……”
大娘却抿不住嘴了:“刚才跟我在屋做饭,这面……就是人家闺女擀下的……”
“好哇,慎行,你真有福!”田芳冲我笑着,“你吃了那位新人的面条了,肯定香吧?我来晚了……哈哈哈!”
告别了那母子二人,我和田芳往回走。
街巷里很黑,看不见路面,坑坑洼洼的村巷里的道路,夜间走起来,低一脚高一脚,垫得我挨过砖头的腿一阵阵疼痛,我小心翼翼地迈着脚,她走在我的旁边,很自然地用手搀住了我的胳膊。
我没有拒绝,倒希望这段通到我的住处的路更长点,好让那只温柔的手多搀扶我一会儿,我反倒不想说话了,静静地走着。她也没有说话,扶着我的左臂的手抓得更紧了。
她被什么东西磕绊了一下,往前一跪,险乎跌倒,抓着我的手,把我也拽得跄踉两步,黑暗中踩到一块石头上,垫得我的腿伤钻心似的疼痛,疼得我“哦哟”一声,弯下腰去,半天站不起来。
她轻轻地惊叹一声,双手扶住我的胳膊,把我扶起来,就把我的胳膊架到她的肩膀上,另一只手搂着我的腰,几乎背着我往前走。我的腿伤不痛了,却舍不得让她松开手。我感觉到她的腰部的体温了,温馨的气息扑到我的耳根。我的心在胸膛里狂跳,浑身热烘烘的,脚下乱踩乱踏,也不知道疼痛了。我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想法,如果就这样互相抱扶着走向断头台,我会从容得连一丝痛苦都没有。
我抬起左手,大胆地搂住了她的腰。她似乎轻微地颤栗了一下,没有说话。我感到呼吸不畅,心要跳出喉咙来了,我猛然折过身,把她搂住了,在我的嘴唇碰到她的嘴唇的时候,我几乎昏厥过去……
我躺在炕上,无法入睡,身下是房主人烧得热呼呼的火炕,同炕挤着的几位演员已经拉起鼾声,油灯下,可以看见鼻尖上沁出的细密的汗珠,我chuī熄灯盏上的昏huáng的煤油焰火,躺在被窝里,心还在咚咚咚地狂跳。这就是爱情吗?这样的爱情产生的心火,简直要把我溶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