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白云疗养院蹭住了两天,渐渐到第三天,整个人都因为这种四下无着落的感觉焦躁不安起来。
日子不能够过得浑浑噩噩,必须要有备无患才会踏实。
无论做什么,他手上都需要先有一笔钱,就连出行也需要交通费。一边攒着钱,一边才能够安定些慢慢想办法。
靖云有人照顾着,可以不必时时刻刻陪伴在他身边。同时有点别的事做,也不至于整天胡思乱想。
这么决定下来,于是当天就出了门。
他身上没有齐整的证书证件,因此看的都是布告栏里的短期工。有打扫卫生的钟点工、工地搬砖的、商场活动的临时主持、电影里的龙套、美院的人体模特……
一个抽烟的大汉发出了几张面试单子,走到他跟前,问道:“年轻人,你想聘哪个?”
李文嘉仔仔细细地扫了一圈,定定地说:“工地……搬砖。”
“哈?!”
李文嘉后知后觉地抬头看他一眼,客气地问道:“您是中介吗?”
“嗯。”
“钟点工都招女性,主持人我嘴太笨,跑龙套的刚才就看见太多人去,没机会了。”
“那人体模特呢?当天结算,没那么辛苦,薪水比其他的都要高。”大汉熄灭了烟,认真地说。
李文嘉犹豫了半天,问道:“那……那个,要全脱光吗?”
“去了才知道。”
“……”
他迟疑不定的时候,大汉看了眼时间,说道:“有兴趣的话上午十点半去院里面个试。”
李文嘉点点头。
若是需要全`裸的人体模特,想了想无论如何都无法做到。
似乎已没有必要像年轻时候那样害羞,但想来,又觉得反而是年轻人才会那样肆无忌惮吧。
面试之前去了一趟卫生间,趁着没有人的时候对着镜子照了照自己的后背,确定那些乱七八糟的痕迹已经退干净了。
那一天的运气不错,面试通过了,并且只需要裸露上半身就可以。
下午三点多,他在二十来个学生齐刷刷的目光中走进画室,脱去上衣,在窗子旁固定的位子坐了下来。
倾斜的阳光以适宜的角度挥洒而下,在他的身体打出半明半暗的光影。那是鲜活而温柔的躯体,比例完美,有着内敛紧致的肌理,深刻的锁骨,肤色洁净,在阳光下泛着玉一样润泽的光晕。
他的头发有点长有点乱,讲台上的老教师简单解说完毕,从桌上拿了把梳子,把他的那一把头发整个的往后梳了过去。
李文嘉不由抬起脸去接那把梳子,半张脸在阳光下晃动了一瞬,右眼的眼珠子顷刻间折射出璀金色妖光,饱满白`皙的额头,纤细分明的下颚,那梳子啪嗒一声,落在了地上。
时间仿佛瞬间凝固了,鸦雀无声。
李文嘉尴尬地笑了一下,俯身将梳子拾了起来,有点抱歉地小声问道:“要把头发都往后梳吗?”
被这么多人无声地、认真地盯着,会很紧张,身体也僵硬了,但是当天的运气仍然很好。工作结束之后去结薪水,被挽留着签长期合约。
一番小小的商议之后,合约顺利地签下了。
除此之外,他还有大把时间剩下,可以去搬砖。
短期的苦力活难不倒他,很多年以前,不是没有过这样拼命辛劳的经历,但男人的身体是很容易蓄积力量的,印象中只要能坚持一段时间反复的超负荷体力工作,很快就能让消退的力气重新回来。
只是刚开始会有些难捱。
体力活让食量也变大了,而身体尚未适应,一天下来,到了晚上就饿得厉害,十来个工人围着大锅饭吃,李文嘉也狼吞虎咽。
夏季都打了赤膊,他也只披件破破烂烂的汗衫,那原本平坦瘦窄的腰腹,在三大碗饭菜下去之后,不堪重负似的微微鼓起,仿佛要撑爆他那薄薄的肚皮。
工头看他埋头苦吃的样子,几乎显出可怜相,然而不敢再给他盛饭了,他那皮肉架子比这里所有汉子都要瘦一个号,怎么能塞得下和他们一样的饭量,光看着就像要塞坏了。
所幸李文嘉没有再添。
工头抽着烟,纳罕问道:“小李,你怎么不去正经找份工作啊?”
“……我外地的,没证件,重新办也要很久,又急着用钱。”
“唉,我看着你都心惊胆战的。”
“……”
夜晚星空明净,他简单擦洗掉汗渍和灰尘,回靖云所在的疗养院。
手脚无法避免地酸疼,跟灌了铅似的。
回去时,两名看护也已经习惯地自发离去。
李文嘉搬了把椅子,在靖云床边坐了一会儿,权当歇息,听孩子絮絮叨叨地讲今天做了些什么,除了漫画书之外,有看教科书,还练了几页字。
靖云鼻子嗅了嗅,闻到了他身上的汗味。
李文嘉看他的小表情,忍不住笑了:“小狗鼻子,爸爸身上有这么臭?”
“爸爸,你今天又很辛苦。”
“还好啦。”
李文嘉站起身,打算先去洗澡,“等爸爸攒够钱,我们就搬出去自己住。”
靖云望着他的身影,“其实这里住着挺好的,你不要那么辛苦了,好不好?”
李文嘉拿了毛巾和换洗衣物,安静了一会儿,说:“靖云,这里不该是我们呆的地方。”
“爸爸……”
“……爸爸没有别的意思。”李文嘉喃喃着安抚他,“这里始终是别人屋檐下,我们就像是雨天来躲雨的小鸟。别人高兴了,还会给它撒点米,可别人不高兴了,挥挥手就能赶它走,甚至看不顺眼就能踩死它……你懂吗?”
“嗯。”
将近一周的体力工作几乎要抽干他所有精力,相比之下,一次两三个小时的模特工作轻松得不值一提,只是后者不常有,再加上不愿意全`裸,机会就更少一些。
大概是真的年纪上去了,记忆中年少时的劳累辛苦似乎也并没有此刻这么难捱。
进了卫生间之后,并没有立刻洗澡,而是坐在浴缸边又休息了一阵。他太累了,腰尤其酸,不仅腰酸,腿也是稍动一动就酸痛到顶点,几乎站不动。
好一会儿,才重新起身,拧开热水龙头。
洗澡之前,他褪去衣裤,先解了手。
伴随着轻微的刺痛,他有些惊慌地发现尿液里掺染了几丝血迹。
念头里第一个想法是这种时候无论如何都不能生病。
带着不安洗澡,渐渐的,对疾病本身的恐惧感占了上风。与靖云一起挤在软软的小床上,他的身体快要虚脱,却始终睁着眼睛睡不着。
猜测着这样的病症或许只是因为太累了,但或许也会是重症前兆。
胡思乱想着,在深夜万籁俱寂的时候,有种胸闷到濒临崩溃的苦痛。遇到的所有问题似乎都是这样,没有绝对的死路,不至于到绝境,但唯一的生路都是他最不愿走的……就像当初……生不如死。生不如死,还不如一开始就毫无余地。
那绝望的思绪如同暗夜下的沼泽,要将他无声地沉陷入地狱。
睡梦中,靖云伸出手臂松松地抱了他。
李文嘉渐渐地回神。
那已是个半大的孩子了,很多感情他都懂得,又那么会安慰人。
刚才仿佛是一场梦魇,李文嘉喘了两口气,让自己平息下来。不知过了多久,甚至后怕起那梦魇中清晰的思绪。
他还想要和靖云健康、平安地好好生活。
天渐渐亮起来,李文嘉眼里有了红血丝,他打起了精神,穿衣洗漱,一如既往和靖云道别。
出门后先去工地请了假,然后又去了学院,商量着改了工作协议。
负责人调侃道:“上次还保守呢,这么快就适应了?”
李文嘉嗯了一声。
他还有牵挂,所以怕死怕生病,相比这些,怕羞实在是算不上什么。
“……我看一下,你十点钟有时间吗?”
“有时间。”他老老实实的。
…………
……
“虽然身体很漂亮,但肢体太僵硬了”
“虽然肢体很僵硬,但身体太漂亮了”
学院里开始针对这个话题展开规模浩大的争论,一个礼拜之后,李文嘉就成为了焦点。他的一副大尺寸裸 体画像也被摆在了教室后面,与其他油画一起陈列,每日被人围观。
简洛维来早了一些,李文嘉的工作还没有结束。
这一日,他穿了衣服让人画肖像,但当一眼看到画室外站着等待的青年时,还是忍不住紧张起来。
简洛维看着他,大概是怕影响到他,许久,才含蓄地朝他弯弯嘴角。
不过多时,工作结束,李文嘉与他人道了别,便拿起自己的东西加快步子朝简洛维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