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从门把上收回,他无声无息地后退了两步。
有温热的液体滚落下来,他发现自己脸上一片潮湿。
胸口抽搐一般痛得发抖。
在他眼里,他肮脏而丑陋,是不知被多少人吃过的剩饭。
可是……是啊,梁以庭提醒的没错,他真的卖过身。
自己怎么能就这样忘记呢?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渐渐安静下来。
李文嘉坐在窗前的地板上,眼前的整个世界都陷入茫茫夜色。
那毫无防备的剧痛过后,他像被人整个掏空了,那些一点一点填塞进他身体里的东西,一下子被全部抽走,连带着先前还剩余的一些。
或许本就不该再有期待,没有期待,就不会落空。
他的眼泪比任何一次流的都要多,懦弱而无用,难以抑制。他从未想过,这个男人令他痛过第一次,还能再令他痛第二次。
就这么哭泣吧,把眼泪都流光,再也不要有第三次了。
他拿起钥匙,从地上站起来。
办公室里梁以庭早已走了,在黑暗中,他行尸走肉一般地穿过那一扇扇门,下电梯,走进了苍茫无边的夜色与人流中。
天上下着蒙蒙细雨,落湿了他的衣服和头发,和眼泪混在一起,在他脸上一道道流淌。
他很疼,不知道是哪里疼,疼得让他弯下腰,要蜷缩起来才能稍稍缓解。
他在路边蹲下`身,恍恍惚惚的,世间一切都消失了。
所有东西都离他而去,他从始至终,一无所有。
雨一直在下。
漆黑一片的世界里,裂开一道彩色的光,那是唯一的一道光。
一只白白胖胖的小手逆着光伸过来,摸了摸他的脸,奶声奶气地唤了他一声:“爸爸呀。”
领养靖云的时候他三岁,圆滚滚胖嘟嘟,是小孩子最可爱的年纪,漂漂亮亮,喜气洋洋,看见他就会笑,像年画上的小娃娃。
睁开眼睛,已是天光大亮,细雨停歇。
他头疼得像要裂开,从马路牙子上站起来,步履缓慢地走了回去。
陆医生带来医药箱给他测了体温,看了一眼温度计之后二话不说开始配药水给他输液。
靖云在一旁担忧地看着,“我爸爸没事吧。”
陆医生调了调输液管,露出安慰性质的温柔表情:“只是普通发烧,大概是淋了雨,两瓶水下去就能好了。”
自从他们来到这里,陆医生的工作明显要繁忙许多,他隔三差五要过来帮靖云检查身体,开些调理菜单,靖云和他慢慢也熟络起来。
“你们不打算先给梁先生打个电话报平安?”陆医生提醒。
“是哦。”靖云连忙去拿电话,“我来打吧。”
他一边翻找着号码,一边和父亲碎碎念:“爸爸,你之前是去了哪里?梁叔叔以为你晚上又加班,早上见你一夜没回,电话又打不通才出去找你,啊……喂,梁叔叔吗?”
…………
李文嘉茫然地望向窗外。
身边陆陆续续有人走进走出,靖云一会儿给他端来一杯温水,一会儿给他换条毛巾。
最后,他的手指被人握住了。
是梁以庭坐下来,在他耳边道:“文嘉,你怎么回事?”
李文嘉转过脸,望向他的目光很混沌。
凝视了很久,他动了动唇:“我没事。”
一夜的雨,浇熄了很多东西。
他是真的没事,就如陆医生说的那样,两瓶水下去,烧就慢慢退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一天又过去了,梁以庭没有走。
“你醒了?”他问。
“嗯。”
“我给你去盛碗粥。”梁以庭站起来。
不消一会儿,他端来了漱口水、毛巾和一碗热腾腾的白米粥。
李文嘉漱了口,拿毛巾擦了一下。
梁以庭舀了舀白粥,吹一吹,送到他唇边。
他的双唇异常干涩,像是脱水了似的苍白蜕皮,那温热的瓷勺子碰到他的嘴唇,他犹豫了一下,顺从地张开口,就着他的手吃下了一口粥。
“帮靖云找医生的事……”李文嘉木然的眼珠在灯光下泛出了一点光,看着他,“什么时候可以?”
梁以庭不紧不慢地舀着碗里的粥,缀着泪痣的桃花眼抬起来,他的眼睛总是那么的满含情谊,眼角的细小泪痣仿若会闪光的小星星,望一眼便能让人万劫不复。
李文嘉的眼睛也好看,但常年的平淡如水,是一对流光溢彩的死物。
“劳伦斯医生是美国人,现在在意大利度假,不确定什么时候能回去。”
“……”
梁以庭望着他的眼睛,放下碗,又道:“名医多少有点脾气,但如果你实在等不及,我会想办法。”
李文嘉点点头,“如果可以的话,希望能尽快。”
他的病,不在发烧的身体上。从本能里渗透出来的不安与恐慌,他需要有安全感的东西,譬如那份工作,那每一个月的稳定收入。
而这里,说不清道不明,就是让他不安与恐慌的根源。
次日,他便不再休息,去了公司上班。
出门时间很早,他先坐车去了趟皇天附近的地下停车场,把那晚遗留的帕加尼开了回去。
想必梁以庭是没在这里看到这辆车,不然也不会不明所以在清晨去找他。
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李文嘉这一切做得十分隐秘平静。他很累了,每次与梁以庭争闹一次,都仿佛能看到自己的生命血槽被急速耗损,并且,最终依旧什么都改变不了。而现在,整件事中还掺入了对靖云的安排,他更加无力顾全,不能、也不想再横生枝节。
公司里,同事们忙忙碌碌地做着自己的事,一切如常。
IT已经帮他把电脑搬入新的办公室,阿仁得知他又生病,关切地慰问了几句,帮衬着一起搬他剩余的东西。
新的办公室宽敞明亮,窗台上摆着园艺公司定期更换的清新绿植。
但眼中所见,仍旧是晦暗模糊的。
病后的脑子变得不太好使,思考问题也仿佛隔着层膜,朦胧不清,有些迟钝。
这样昏昏沉沉之下,时间仿若不是时间,是滑落那层隔膜的流水,在雾蒙蒙的眼前唰唰而走。
下班之前,他没能完成当天的工作。
而意料之外的,在下班后不到十分钟,简洛维造访了他的新办公室,他们整个部门因为他的到来,被迫都要加班。
那个青年仿佛是赶了一天的行程,虽然姿态从容,西装熨帖,额角却隐隐有汗。
他在李文嘉面前站定,微笑道:“恭喜你升职了。”
“……”
他略微停顿,换上温润谦和,却公事公办的口吻,“之前和你们项目经理说过,会安排时间再接洽一下要修改的部分,今天时间赶了点,真是抱歉。”
李文嘉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对他这份说辞不置可否,却露出复杂神情。
大体框架确定的情况下,细节上的修改已不需要劳烦他亲自过来,更无须这样匆忙在下班时间赶过来,他难道是,想要过来见他。
李文嘉清了清涩然的嗓子,对他道:“你先坐。”
他起身起给他泡杯茶。
简洛维等待片刻,说道:“你电脑上有设计稿吗,打开来我直接和你说吧。”
李文嘉一点头,便拿着杯子径直走到电脑前,打开软件。
简洛维跟上去,拉过一把椅子,在他身旁坐下。
“……主要是室外广告橱窗和外墙的设计一些细节的修改,因为一方面我们的珠宝也是要向时尚国际性靠拢,另一方面,店面两旁是Hermes、Chanel,风格都是……”
要改的东西确实不多,简洛维忽的想起什么似的,又道:“你的同事们不会都等着加班吧,其实不用,就这些,让他们明天再弄也不迟。”
李文嘉唔了一声,自言自语:“我就知道,你来这里也不会有什么重要的事。”
他直接在电脑群里发出消息,告诉他们不必加班。
简洛维后仰了一些,端起茶杯喝了口水,从他身后侧望过去。
暖色灯光和荧荧的电脑光线映衬下,李文嘉的后侧面是个清晰的剪影,皮肤上显出细微的柔光,圆而小巧的后脑勺,一截修长的脖颈,仿佛幼儿般一拍就会折断似的,脆弱又无辜。
他的视线似乎一时无法从他的侧影上收回。
越是无辜的样子,越对比出梁以庭的可恶。
简洛维抿了抿唇,说道:“……你想过要改变吗?”
李文嘉转过脸,望向他的神情一时有些困惑,渐渐变为无解。
“我已经大致地……知道了你的事情。”简洛维组织着措辞,慢慢地说道:“梁先生是个不太好相处的人,和他在一起生活,想必会很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