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这样,纔让隆有处处挑剔他的借口(隆的父亲是一个外形出众,而且待人处事周到的男人),甚至讲出[你根本不是我爸爸!]这样的话来。
不过,千里对这个第三任的父亲并没有什么反感。包括兴趣在内,他们几乎没有什么交集,就这方面来看,雅光并不是一个很好相处的人;然而,他却常常会发出一些颇有深度的人生慨叹。当然,他不是那种会咬文嚼字、见识广博的人。他以自己的方式活了五十年……而有一半的时间是以消防人员的身分在生死边缘渡过的……从他那毫不修饰,也不夸矜的措词当中,可以隐隐约约听出他自己体验出来的,对[生存]的看法和想法。
当千里因为同性的爱人突然因车祸过世,而躺在惨白的病房里,一颗心在人世和冥界之间游移时,雅光只来看过他一次。
[决定出院时,我会来接你。]
简简单单一句平常的话给了千里一条回家的路。
但是,千里也是一直到最近纔发现继父原来就是这样的人。
……事实上,当千里在医院听雅光讲那些话时,他还以为继父只是说说门面话。他始终认为继父那么做纯粹是不想让外人知道自己有个因为同性恋的爱人死亡,而企图自杀不成,最后被送进精神病院的继子罢了。
后来,又看到继父老是跟自己拉开一步的距离,把脸别了开去,他更是把继父这种态度解读成他根本就不想要有这样的儿子——如果有选择余地的话。
是的,一直到最近,他纔知道是自己在闹别扭。在某个帮妈妈做生意一直到晚上打烊的夜里,妈妈要求他在中秋节的晚上一起去赏月、喝两杯,千里只好在心不甘情不愿的情况下,陪着继父和母亲去赏月了。
平常喋喋不休的母亲仿佛也受到月光带来的沉静气氛所影响,只是默默地为和丈夫一起对饮的儿子敬酒。那次的酒宴是如此地安静。
当时继父说了一句话——
[有家人真好啊……]
然后把杯子递向千里。
[你也差不多该……]
话只说了一半就不再说了,只是专心地为千里斟酒。
那个时候,千里感觉到了。他感觉到继父其实了解八年前千里失去了多么重要的东西,他非常非常地了解。
说起来,继父应该是对同性恋会产生一种生理性厌恶感的人,就这一点来说,他永远不可能了解千里的。然而,他却了解死亡对一个人所造成的影响……了解存活下来的人在心灵炼狱中苟延残喘的痛苦。从这一个角度来看,他是一个完全能了解千里的人。
所以千里说了:
[那是一个悲哀的回忆,不过,我会一辈子记住它。]
[我不是一个可以豁出生命去谈恋爱的人。]
雅光这样说……大概是被母亲捏了一下屁股吧?他皱着眉头叫了一声[好痛!]
[什么话嘛!可以为工作拼命的人,竟然这么没种!]
妈妈瞪着继父骂道。
[在工作现场有时候是得拼上性命纔能做好事情,可是,我还想跟我喜欢的老婆长长久久地过日子哪!]
雅光一点都不害臊地认真说道。
雅光就是这样的父亲。而隆应该也渐渐地体会到继父那温暖的人情味了。
隆只是以对雅光的反感,来发泄自己对那抛下他离家出走的亲生父亲的一股失意和愤怒罢了。对当时年仅八岁的隆来说,这是很自然的反应;然而,他现在已经十六岁了,总该晓得迁怒是一种很幼稚的行为了吧
因为有这样的前因后果,千里企图举办一场让家人和解的麻将大会。
原本预约七点半的客人迟到了十分钟,将客人送出门时已经九点十五分了。千里把打烊后的整理工作交给店里的实习生,径自上了二楼。
雅光正坐在沙发上看新闻报导。
[对不起,让您久等了。]
[哦,来啦?]
妈妈还在店里忙,不过大概已经先打过招呼了吧?雅光穿着一件以他的SENCE而言不可能会选择的KENZO运动杉,看到千里之后,他用遥控器关掉电视,站了起来,从玄关处的墙壁挂勾上(大概是他自己买的)拿下一件看起来非常廉价的菜叶色夹克披在身上。他把两脚伸进已经相当破旧的鞋子里,慢慢地走到外面去。千里怀着温热的心情看着这个浑身散发出五十几岁男人特有的生活味道的继父。
因为有一个男人运不好的母亲,千里也因此没有父亲运,他对母亲的第三度婚姻充满了怀疑。第一个理由是隆随他离家之后,跟继父的关系一直没办法获得改善,而站在千里的立场来看,他觉得自己已经不需要父亲了。
然而,对于母亲的第三次婚姻,老实说……他觉得自己可以认同这个人,不,应该说已经认同了。
所以,当父子两人并肩走在初冬的夜晚街道上时,千里先开口说话了。
[爸爸。]
他以这个称呼开场。
[嗯?]
雅光响应了一声,同时把脸转向千里。千里轻轻地把几乎要和父亲对望的视线移开。
[我想,就孝顺的定义来说,或许我还是不说得好……]
[唔。]
[我是说……]
两人就这样保持静默走了约一百多公尺的距离。
[你已经大得可以照顾自已了。]
雅光说。
[老实说。我因为跟千佳子结婚而凭空多了两个儿子。]
[啊哈!]
千里张开嘴巴笑了。
[现在有人跟我求婚。对方是个男人,可是我有一种感觉,我跟他之间可能只是时间上的问题而已。]
[……是吗?]
[对不起。]
喀喳一声,一阵香烟的烟雾随着叹息声飘过千里眼前。雅光就这样默默地走着,然后一头钻进千里打开的公寓大门。
隆坐在起居室的电视机前面,回头打了声招呼[你回来啦?]乍见来人,瞬间眉头一皱。
[咦?三个人打吗?]
隆一边喀啪喀啦地洗着放在厨房餐桌上的麻将牌一边问千里。
[齐田待会儿会来。]
隆斜眼瞪着代替千里回答的雅光。当千里正想插嘴说话时,门铃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