哺乳期的女人_毕飞宇【完结】(6)

2019-02-22  作者|标签:毕飞宇



水印的回话平静如水,声音带有一种大觉悟后的空旷回音。他对着满世界的风说:

我出家。

水印的举动载入了史志。修志者曰:信仰沦丧者一旦找不到堕落的最后条件与借口,命运会安排他成为信仰的最后卫士。从这个意义上说,出家俗人水印出家后重新做了和尚,为正反两方面的人都预备了好条件与好借口。

仙人李有眼无珠,照他自己的说法,他的双眼是两口枯井,见得深,见不得水。仙人李不肯和村里人群居,他的茅屋远离村落,卧居于稼禾中间。仙人李解释说,?庄稼住在一起他什么都看得见,他的一双眼睛就在庄稼的不同气味上。什么季节?什么时辰?天上的太阳多重?地上的雨脚多粗?全在庄稼的气味里头。棉花的热烘气味飘拂起来之后,仙人李自破戒规,收了一位徒弟。人们都知道仙人李不收弟子的,这是他自立的规矩。仙人李这一回却自找了一位。相传收徒的仪式完成得十分简单,都近乎神秘了,就在通往荷塘庄的独木桥墩上。仙人李刚走到独木桥头,听见桥面上传来破裂的竹竿声。仙人李立在桥头,很幽静地听桥上的声音。声音徐徐而来,一直近到他的身边。仙人李说:“师傅留步。”那人果然站住了,听上去有点?八字。仙人李说:“没长眼睛?”回话的声音不足十四岁,说:“没长眼睛。”仙人李说:“我是仙人李,我收你做关门弟子。”回话的声音矮了一茬,在地上说:“谢恩师为徒儿开山。”

仙人李带弟子回到茅屋,茅屋的四周布满棉叶与棉桃的浑厚气味。茅屋没有门,只在进屋的缺口横了一张木凳。徒弟说:“师傅怎么不锁门?”仙人李说:“我只有一样宝贝,光亮,可我把它们全藏在暗处。——我怕谁偷?”徒弟一进门就闻到了一股熏烟味,积了很久了。仙人李的土灶不用烟囱,他一生火墙壁的缝隙里就会往外漏烟。那些烟是纯正的人间烟火,但有眼睛的人大多不这样认为,那间茅屋在棉田里袅袅生烟,看上去翩翩欲仙。人们说,仙人李就是受罪也受得有些仙气。仙人李的茅屋里不生蚊蚋蛆蝇,仙人李因此百病不侵。

仙人李安顿好徒弟,出去了一趟,一顿饭工夫带回来一衣袖果子。仙人李关照说:“吃几个,解解渴。”徒弟摸了摸,是棉桃,说,“这怎么能吃?”师傅说:“除了自己的牙齿和舌头,这世上什么都能吃。”徒弟闻了闻,有股子农药味,说:“怕是有毒,不能吃的。”仙人李笑笑说:“毒得死狗,毒不死我。”

第二天仙人李是让人请出去的。平常仙人李总是带着小手锣出门,在巷头巷尾?来转去。小手锣的声音无限悠扬。想看清自己命运的人便会把仙人李请回去。听过生辰八字,你的命运就不归你了,全在仙人李的瘦长指尖上了。他的指尖像shòu爪,又黑又脏,这可是有讲究的,指尖太gān净了,反而掐坏了你的命水。人天生就贱,贱了才硬铮。太当回事,反而容易磕碰。仙人李掐来掐去,尔后仙人李的眼珠开始神雾一样深邃而飘动了。你甚至能和他对视,他的一双瞎眼顿然间佛眼广开,大智大慧、大聪大明、大觉大悟,直bī你的yīn阳八极前世后生。这时候你已经不复存在了,你的一切全像仙人李的目光一样虚空,在仙人李的黑色指尖上游丝一样飘幻?易断,充满了无限可能与不明晰性。末了,仙人李出一口大气。要吃。要喝。定定神。敛敛气。说“有了”。这时候那些游丝缓缓定型了,你重新还复成你。你的眼睛看不见东西了,差不多瞎了。你所有的心智全汇集到耳根上头。仙人李把你的冥世因果全抖落出来,你或者有命无运,或者有运无命,你洪福无量又孽障四伏,前程乖蹇却又因祸得福,总之,你必须时刻警惕,当然,你最终又能逢凶化吉,不过你总是大意不得,——人的命运的确大抵如斯。

回家时仙人李提了一块猪肉。仙人李叫过徒弟,把猪肉递过去。仙人李说:“烧了,晚上吃肉。——给别?一条好命,别人还我一块好肉。”徒弟摸了摸,好大的一块。徒弟说:“烧一半吧,留一半明天吃。”仙人李盘到竹榻上去,说:“嘴巴咬今天,眼睛看明天,只有有眼睛的人才盯着明天。全烧了。”徒儿说:“明天吃什么?”师傅说:“不知道。明天的嘴巴长在明天呢。”仙人李盘在竹榻上gān咳了一气,咳完了,从腰间拿出一只小竹笛来,chuī出一些古怪的调子。仙人李说:“徒儿,你会不会chuī笛子?”徒弟说:“能chuī响。”师傅说:“那就是会。”徒弟说:“我不会,笛子六个孔呢,我的手摁不过来。”师傅说:“你又呆了,孔再多,就是一口气,一个孔就只有一?气。”徒弟点上火,火苗在他的皮肤上铺开了一层热。徒弟问:“师傅怎么能算出别人的命来的?”师傅说:“算?怎么算,是看。全凭心中的一只慧眼,慧眼开了,天上地下、生老病死,全瞒不过你。”徒弟说,“我看不见那么多的。”师傅说:“慢慢开,慧眼开得太快、太大,会碍菩萨的事。”徒弟说:“我能不能开?”师傅说:“能,过得了独木桥,就能开的。慧眼人人有,长了眼睛的人污秽物看得多,反被浊臭堵塞了,慧眼反而瞎了,——旧时有人出家为僧,有人云游求道,全为了洗尽凡俗,刮垢磨光,以求重睁慧眼。”徒弟说:“照师傅这么说,没眼睛的人天生得道,天生成仙了?”师傅说:“正是。”

师傅闻到了肉香,内心充满了愉悦。师傅说:“香了。”徒弟说:“师傅口馋了吧?”师傅提起衣袖擦了擦眼睛,笑着说:“眼也馋,眼里都淌口水了。”师傅放好竹笛,说:“徒儿,明天师傅带你去讨饭。”徒弟停下手脚,不高兴地说:“好端端的做什么叫花子?”师傅说:“别人向我讨命,我怎么就不能向他讨饭?——明天我们到北边的葫芦镇去,我多年不去,路不好走呢,要过好大的一片林子。”

林子静得像一只瞎眼。中间有一条道,拐了许多弯,像肠子。师徒两个在肠子里蠕动,蠕动的样子十分开心。师傅说:“林子里的气味变了,原来不是这个气味的?”徒弟说:“哪里有气味,我怎么闻不见?”师傅说:“你要留神气味,这世上所有的东西都说谎,有时连一块石头、一摊水都说谎,可每一样东西都有它的气味,气味不撒谎,气味不会。屁的声音再好听它还是屁,为什么?它臭。”师傅倚在一棵大树上,喘口大气说:“歇歇,路还远呢,歇歇。”师傅从左边的胳肢窝里取出一只新买的青花瓷钵,从地面上伸到徒儿那边,说:“这是你的钵,新的,归你了。”徒弟说:“新的给师傅,我用师傅的旧钵吧。”师傅笑笑说:“徒儿糊涂了,师傅的衣钵怎么能随便送人,我这只钵,一天用两顿,用完了罩在脸上得用舌头洗?顿,是我的宝物,怎么能随便送人?”徒弟说:“gān吗罩在脸上用舌头洗?”师傅说:“低下头用舌头洗钵,不成猪狗了?——等我死了,它才能归你。”徒弟说:“师傅寿比南山,说死做什么?”师傅笑出声来,大声说:“人人都得死,这是命。掐过来掐过去就是逃不脱这个命。这一坎没有人跨得过,人活在世上,多几口气少几口气罢了,差不了哪里去。”徒弟说:“师傅教我些算命术吧。”师傅笑着说:“你的师傅我已经给你了,就是那只讨饭钵,它会教你,它什么都会告诉你。”师傅说:“从祖上传下这口饭起,算命就有四品。大多数算命的都带上一个长了眼睛?童子,算命的一进门就要喝水,茶水由童子递过去,机关就全在童子的手上了。童子出大拇指,便是父母双全,出中指,家中的妇人便有喜了,要是出了小拇指呢?当然就是有孙堂了,童子的手要是背过去,家道就中落。这一套下来,一碗水也就差不多了。主人要是再问,就再要水,童子的手上就再来另一套,在家里头早就操练好喽。这是下品,骗子一样下作。中品依的是八卦,要点学问,但终究小气,数豆子那样慢慢数就是了。师傅我是行当里的上品人物,师傅我只听他的声音只摸他的手,就全看清了。一个人心中有多少悲喜曲直、枝节沟坎,全会落在他说话的气息上,狗学不了虎吼,驴仿不了马嘶,就是这个理。一个人做什么勾当靠什么营生,全刻在他的手上,洗是洗不掉的。”徒弟说:“听一听,摸一摸,哪里能晓得?”师傅说:“人的命就像人的骨架,是死的,知道不难,难就难在你怎么解,功夫全在解上头。还有一品,师傅心中知晓,却是不可得,是神品。成了神品,你便活不长。你能掐出菩萨的生辰八字,菩萨也不敢看你的瞎眼了,你说菩萨怎么能让你活得长?”徒弟说:“神品在哪里学?”师傅说:“破草鞋里,只有道路才能成全你。”

师徒便一同沉默了。头顶上无限幽静的树叶声温顺地闪烁。徒弟说:?我原先是有眼睛的,后来有好多人趴在地上打枪,一颗子弹飞过来,把我从牛背撂到地上了。我爬起来一看,子弹把我的眼珠挤脱出来了,掉在地上。我用劲眨巴眼睛,眼睛在地上就是不动。我只好把眼睛塞到眼眶里,只流血,不流光。后来另一颗也不行了,先是看不见月亮,再后来看不见太阳,只看见一片黑了。”

师傅说:“你看见……黑了?”

徒弟说:“是。”

师傅说:“‘黑’是什么?”

徒弟说:“‘黑’就是什么也看不见。”

师傅说:“胡说!我出了娘肚就瞎了,什么也看不见,却从来没见过什么叫‘黑’。”

徒弟慌忙说:“徒儿俗物,眼俗。”

师傅便不吱声了。师傅静了好大一刻,说:“尸体自己悟不到死,瞎眼自然也就看不见‘黑’了,老天什么时候发善,让我的瞎眼也能看一看‘黑’,就一眼,也就甘心了。”仙人李叹了口气,说:“上路。”

细碎的叶片声在脚下作响,林子里一片安闲。师徒二人默然行走,却各怀各的心思。一个在回味远久的光明,一个在琢磨黑暗,两个人为此大伤脑筋,带了一股怨恨与不甘。

徒弟很意外地听到一阵声响,由大到小,七零八落。除了一声断裂,其余的声音全在地底下。徒弟紧张地立住脚,大声喊师傅。师傅没有回答,却在地的下面呻吟,师傅说:“我掉在陷阱里了。”徒弟慌忙说:“师傅别动,我去救你。”师傅厉声说:“别动!两个瞎子全掉进来,真的没救了。”徒弟一听便哭,仰起头,看不见地有多厚,天有多高。师傅说:“哭什么?人有灭天心,天无绝人意,我气数未尽,慌乱什么?”徒弟站在原处,不敢挪步。师傅说:“徒儿,反正没事,你会不会láng叫,——你叫给我听,解解闷。”

徒弟的láng叫学得bī真,叫得声嘶力竭,心气大乱。láng叫带有一股鬼气,布满yīn森和牙齿尖上的欲望。徒弟说:“瘆人,我不学了。”

师傅在地下说:“睡?小觉,过会儿就有人来救你师傅。我看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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