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场肾病差点要了我的命。我的腹部至今保留了许多肤斑,类似于怀孕过的女人最常有的标记。那是持续多月的浮肿消退后的痕迹。肾病的病兆之一是浮肿?一劳累或一吃盐我的身体便如同馒头遇上了雨淋,一层皮就白胖胖的仿佛要涨裂开来。我并不知道肾病是什么,“肾”这个词在我的眼里太高级太科学了,要是有人对我说“腰子”我就明白了。猪腰子我见过很多,几乎两三天我就要吃一只臊气烘烘的那东西。我不想把我生病的年纪jiāo代得太清楚,这完全是下面的故事决定的。我只能这样。但我可以说,那时正值我青chūn期之前极神圣的准备阶段——那时候无限美好,我今天能够写小说与那个时期有因果关系。美好的岁月里我得了一场要命的肾病。
母亲说,把他送到城里去吧,否则总不是事。父亲说也好,青?素和链霉素实在也太难买,——就怕他婶子管不住他,闯下什么祸来。母亲说,他病成这个样,能闯下什么祸。我生病时父母都没有“解放”,在乡下的一间破瓦房里教孩子们乘法除法和收租院的故事。有一年的腊月我就生在这个破瓦房里,那一天飘满大雪,我从我母亲追忆的眼神里看到过那场大雪,母亲目光的那一头一直有我极其肯定的童话,蜗居在gān净的雪景和gān净的冬青树画框里。
一天的轮船过后,我晕沉沉地来到了县城。婶婶比我预想的要胖,脸上有很多慈善。只是我父亲很喜爱的表姐我一见面便不喜欢。她高我一个头,表姐俯下头和我亲热时她?嘴里散发出很不好的气味,这使我们俩的关系一直笼罩着肾病一样的无jīng打采。这个细节对以后的故事至关重要。
我可以每天注she青霉素和链霉素了,也可以每一个星期化验一回huáng色的小便了。这对我是否有效我不知道。我整天躺在表姐的那张带有腥味的木chuáng上。表姐的chuáng头桌上有她喜爱的瓷质白毛女芭蕾舞造型,白毛女的整个身体全落在她的一只脚尖上,后腿摆得很高,这让人看上去相当累。有几次我想把白毛女的脚放平了,但是一直没有成功。表姐下班后有时也照着塑像踮着脚走两步,表姐走得不好。有一次表姐把一条腿跷得老高地问我,“像不像?你看我像什么?”我说,“像狗拉尿。”过了很久表姐才说,“明天不许你睡在我的chuáng上。”
和表姐的不和非常隐蔽地游动在我们之间,我的孤寂感好像因此被拉长了。最要命的还是白天。每一个白天对我来说都相当困难。婶子她们上班后我总是被反锁在家里。阁楼上老鼠们磨牙飞窜,弄得我十分地想念过去和母亲。我胡乱地想着心思,尽是些驴头不对马嘴。到后来我甚至把婶子家的家具都拿来一件一件想了一遍,先把它拆开来,然后又装上去,我甚至把这些家具被谁用过又要被谁继承过去也替他们家想了一回,这些都是很累的事。但我一直以为青chūn期之前过?健康的体魄对想像力的发展是有害无益的。海明威那头公牛应该只是个例外。
天井里开着一株栀子花,许多花朵白白地开在我的病中。隔着方格子木棂那些栀子花的乔木叶片仿佛相当悠远。我知道这都是那些方格子引起的错觉。花香委实很近,花的香气哀伤地飘拂,和我的心思一样近在咫尺。
孤寂中另一种和栀子花一样让我无法测定距离的事出现在我的身边。我听见了极好听的钢琴声。起初我以为邻居在开收音机,接下来的连续几天我终于知道真的是有人在附近抚弄琴键。曲子是我很熟知的,是《白毛女》极悲伤极反抗的调子。唱出来的词应该是样——
乡亲们哪乡亲们
huáng家bī债
打死我爹娘
但是没有人唱。好像周围还有许多人。有一个女人每隔一些时候就喊:“停!”于是琴声和周围的响声就没有了。过一刻又响起来,又被喊“停”。琴声在“打死我爹娘”的那句调子上弹弹停停地反复了几十回,我的整个下午被那种凄凉弄得十分的忧伤。
晚饭后我对婶婶说,明天不要再锁我了吧,我想起chuáng了,我躺得太累了。婶婶说,不能的,你这个病就是要躺。我说我可以躺,但不要锁我。婶子说,钥匙我给你,你可不能胡乱走动。
快睡觉时表姐对我说,今夜不许尿chuáng了,都这么大了,真烦死人了。我没有料到表姐会用这么大的声音把这事说出来,顿然间我万分地惶恐。我一直都是不尿chuáng的,我怎么也弄不懂生病之后我怎么反过来尿chuáng了。第一次尿chuáng时我是被惊醒的,我用手摸到了热热的一块心中就咯噔了一下。我认认真真地用身体焐gān后还是被表姐从chuáng单上发现了一块huáng斑。一大早表姐惊奇地笑着说,你尿chuáng?我羞愧万分地说我没有。我只希望表姐说话时声音能小一点,表姐却像广播一样对全家说,还赖,你自己看看。后来的日子里每一次入夜我都不敢入睡,我真想就那样能熬到天亮。我总要熬到快天亮时才困得不行地睡去。?命的是一入睡我反而更迅速地尿下了。婶子一次悄悄对我说,我给你做一块尿布吧。我几乎是哭着对婶子说我不要尿布,我为什么要那种东西!今天表姐又提起了这事,婶子答应不锁我的喜悦立即就被入眠的恐惧替代了。
这是我进城后第一次正常地起chuáng。屋子里依旧空dàng。我坐在软垫上开始回顾我的所有的连环画。软垫相当舒服,是婶子为我做的,我的两瓣屁股蛋早就被针眼戳烂了。我开始回顾我的连环画,母亲送我进城时我jīng心挑选了二十本。这二十本已经让我背透了,甚至画面我都能靠想象把这二十本可爱的小书一页一页地复现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