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之远_张悦然【完结】(11)

2019-02-23  作者|标签:张悦然



“你还这么小,不明白后果,你的腿还没有长好,万一错位就会变成一个瘸子。”

段小沐摇摇头:

“不会的,不会的,我会好好在家休息。”

医生仍旧不同意,一个六岁的小姑娘会懂什么呢?她连爱惜自己的身体都不懂得啊。

下午时分,纪言来看段小沐。段小沐忽然无助地哭起来。她像一个落水的娃娃一样满脸都是水,整个人毫无生气。段小沐晃着纪言的胳膊说:

“你把我放出去吧!你带我去见杜宛宛啊。”纪言被段小沐绝望的表情吓坏了。他不知如何是好。

“我得马上去和她说清楚。我觉得要来不及了,我能感到,要来不及了。”段小沐坐在病chuáng上哭喊,这无法不使纪言动容。纪言说:

“可是你的腿还缠着这个,你怎么走路啊?”

段小沐说:“你来帮我,我们拆掉这个,我就能走了啊。”纪言疑惑地只看着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做。不过在六岁的纪言心里,他的确不明白这石膏的真正意义,他不知道段小沐的腿上为什么要绑着这个硬邦邦的东西,使她的腿不能动弹。他非常肯定,这个石膏肯定使段小沐不舒服了,他觉得他应该帮段小沐拿掉这个令她不舒服的东西。他又问:

“你肯定吗,我拆掉这东西,你的腿就好了?”

“是的,是的,然后你带我去找杜宛宛,好不好?”段小沐连连点头,一脸恳切。

“好。”纪言终于答应了。他找来水果小刀,一点一点把石膏划开,石膏渐渐地完全裂开了。他把它们一片一片地拿走。终于段小沐的腿上只有一小段缠绕的纱布了。他们都笑了。纪言觉得他做了一件大好的事情,他解救了段小沐。段小沐也感到自己终于被释放了,她立刻跳下chuáng来,她的腿一碰到地面就重重地疼起来。可是她扶着chuáng还是站住了。然后她脱去病号服,只穿她的肥肥大大的长裙子——刚好遮住了伤口。然后她对纪言说:

“走吧。”

纪言和一颠一颠的段小沐走出了医院。出医院大门的时候,段小沐努力地挺起胸脯,腿也不露出一颠一颠走路的样子,她看起来绝对不像一个病号,而是一个来探访病号的,她顺利地逃出了门卫的视线,和纪言来到了大马路上。他们都非常开心,所以虽然此刻段小沐感到了腿疼,她也不肯说出来,因为她看到了此刻身旁的纪言充满做了英雄的成就感。

这医院离幼儿园和杜宛宛的家并不远。他们很快就到了。上楼的时候段小沐感到非常吃力,每个台阶都是纪言紧紧地拉着她走上去的。终于来到了杜宛宛的家门前。纪言敲门。开门的是杜宛宛的爸爸。段小沐立刻看到盎然的暖意。这个男人曾带着她去吃三色冰淇淋,她多么喜欢那冰淇淋,因为她听杜宛宛的爸爸说,这是杜宛宛最喜欢的。杜宛宛最喜欢的,这本身就使段小沐感到喜欢。现在她又见到了这个温和可亲的父亲。她就对着他笑了,问:

“叔叔,杜宛宛在吗?”

“噢,她不在了,她和妈妈去落城了。我们全家就要搬家了,搬去落城。——你们来找她玩吗,来,进来坐吧。”温和可亲的父亲笑眯眯地说。

段小沐感到一切都是徒劳的。她的整只腿都像裂开一样地痛。她摇摇头,说:

“我们不进去了。”她拉着纪言,转身要走。杜宛宛的爸爸又说:

“对了,小沐,上次你和我说起你爸爸走丢了,他很久都没来看你,那么现在呢?他回来了吗?”他的语气里充满了对她的怜惜。

“没有。他没有。”段小沐摇摇头,她忽然感到其实她早已丧失了父亲回来的信心,可是她总是竭力地隐瞒包括她自己在内的所有人。现在这个时候她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希望。段小沐就是一个孤儿,她早就没有了爸爸,杜宛宛也极力地摆脱她,除掉她。她难过地要哭出来了。

段小沐抓起纪言的手急忙下楼去。她走到楼下的时候已经变得跌跌撞撞的,她松开纪言的手,走得越来越慢。后面是杜宛宛爸爸的声音:

“你们以后要去落城找宛宛玩啊!”

纪言在她的前面走,嘴里嘟囔着:

“她一定是害怕见你,所以她逃走了。”他身后没有回应的声音。于是他又说:

“你现在回医院吗?”身后没有回答的声音,却是重重的一声——他回头一看,段小沐已经倒在了地上。纪言只能听见夜晚幽幽的风,他感到一切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秋千旁边,他面对着的又是那个失去知觉躺在冰冷的地上的女孩。他才隐隐地感到自己闯下了大祸。

段小沐重新被送进了医院。医生们都非常气愤,这女孩的腿没有好就擅自打碎了石膏,跑出了医院。她原本接好的断掉的骨头,因为这么一走,都错位了。即使再接好,两只腿也会变得一短一长。她从此成了一个只能借助拐杖走路的跛子。

等到段小沐的病完全康复了,她拄着双拐回到幼儿园的时候,幼儿园的暑假已经来到了,所有的小朋友们都不在了。此刻这里像个荒废了的庄园。幼儿园的所有玩具都老了。滑梯的红色油漆都褪去了,凹凸不平的滑道上积了一小滩雨水;跷跷板缺失了一块座椅木板,直挺挺的铁架子像是一柄剜入天空的剑;秋千,段小沐看到了秋千,哦,她的,她和她的秋千。段小沐重新走到秋千的跟前。这块地方曾经那么激烈过。她能想到她在秋千上时所感觉到的整个世界的颠覆,她能感到她身后那个女孩甜美的歌声背后所隐藏的怨恨,愤怒排山倒海般地向她涌过来。这个时候段小沐是多么思念她亲爱的小姐妹,她那怨恨着她,企图谋害她的小姐妹。段小沐总是从耳朵深处响起的声音里判断杜宛宛的心情,为她祈祷着,愿她开心。她爱她,她愿她能明白。

那个重新回到幼儿园的下午,段小沐丢掉了双拐,坐上秋千,自己轻轻地dàng起来。她想很遥远的地方会有另外的那颗心的感知,她能知道的吧,段小沐这么地想念杜宛宛呵。

后来纪言才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是他打碎了段小沐腿上的石膏,是他以所谓的“解救”弄坏了段小沐的腿,是永远弄坏了,不能完复。也许这件事情对六岁的纪言来说,只是一种恐惧和慌张,随着他年龄的增长,这件事成了他永久的哀伤,他总是带着最深的歉意回到那个夜晚,他,无知的他,敲开她的石膏,那时他竟流露出不知好歹的得意。他在这些充满悔意的回想中,已经分不清楚他和杜宛宛有什么分别,如果说杜宛宛给段小沐造成的伤害是可以挽回和弥补的,而他给段小沐带来的伤害却是永不能逆转的。他内心一直怨恨着杜宛宛,可是他和她又有什么分别呢?

然而段小沐虽然面对着这条不能再正常步行的腿常常难过地哭泣,可是只要纪言来了,她肯定会说:

“这是我自己造成的。我太心急了。”

无论如何,自六岁意外地目睹那场事故之后,纪言就和段小沐有了无法割断的联系。那之后纪言总是隔三差五地去看段小沐,无论是段小沐住在医院里还是后来她搬去了李婆婆家。

12岁的时候,纪言的家也迁去了落城。直觉告诉段小沐,这似乎是纪言自己的选择。他很想再见到杜宛宛,尽管他总是嘴上说,多么地恨她。段小沐在纪言即将离开的最后一个夜晚,艰难地走去纪言家。她站在门口,再次用恳求的语气说道:

“你如果在落城找到杜宛宛,你能告诉她,我很想见她吗?或者,或者,你回来告诉我啊,你带我去见她啊。”

纪言就这样去了落城。一年,两年,很多年纪言都没有找到杜宛宛,但是他坚持每个月都坐着从落城到郦城的列车回到郦城看望段小沐。

“仍旧没有找到杜宛宛。”纪言坐在段小沐和李婆婆住的那间简陋的小屋里忧伤地说。纪言环顾着像溶dòng一样cháo湿,像地窖一样黑暗的小屋,再看看失望的段小沐——她越发像一只蜻蜓,大眼睛,细身体,纪言感到了上帝的残忍。上帝,是纪言频频从段小沐那里听到的词,她带着幸福而满足的语气,用描述父亲的尊重与亲近,说着上帝的事情。

纪言永远也不明白,段小沐从什么地方得到了这样大的力量,使她坚信上帝对她格外恩宠,并且她热忱地爱着把她从秋千上推下来的杜宛宛。

9.以右手开端的爱情

段小沐上小学以后,幼儿园就不能再收留她了,她重新变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小孩。李婆婆把她接去了自己家。李婆婆家在西更道街的西头,是四合院中的一小间。屋子不朝阳,窗户又很小,整间屋子非常yīn暗,水泥地总是下过雨一般湿乎乎的,好像从来没有被晒gān过。房间里的所有家具,不过是一张chuáng,一只大衣柜,一只红木的八仙桌。然而就是在这间屋子里,段小沐度过了那么多年。当她坐在chuáng上的时候就能看到一角的天空,她就像一只蛙一样地观望着,遐想着遥远的地方发生的一些事。

可是李婆婆说段小沐不应该总是坐在房间里发愣,这yīn冷的房间只会给她的腿带来更多的寒气。所以放学回家之后,李婆婆就让段小沐架着双拐到大门外晒晒太阳。门外正有一些玩耍的孩子。他们在玩一个叫做“捉媳妇”的游戏——这个游戏和所有十来岁的孩子们玩得“捉迷藏”大抵相同,不过是女孩儿们躲起来,男孩儿们去找她们。被找到的女孩就得给找到她们的男孩儿做媳妇——男孩儿们把“媳妇”像战利品一样押回各自的“山寨”。所谓“山寨”不过是堆砌一圈的石头,在中央再放一块最大的石头,铺垫些软草在上面,作为“宝座”。女孩儿们给他们捶捶背,砸砸腿,作出一副言听计从的样子。每每他们玩这个游戏的时候,段小沐都在一边饶有兴趣地观看。她看到被捉住的女孩佯装着做出一点轻微的挣扎,然后就一副享受的样子仰脸向天,仿佛是被人轻轻挠着下巴的乖顺的猫。然后她们任由男孩们向后扳住她们的手臂,把她们押回“山寨”。段小沐还看到每个女孩儿的脸都呈现出一种五月天的草莓颜色,嘴唇也是初夏的樱桃一般闪闪动人。她喜欢看她们的样子,她也曾暗暗地想,如果她能参加这个游戏,她一定用心地表演好这个“媳妇”。不过她自己是知道的,像她这样的人是不能给人做“媳妇”的。她这样一个连走路都不方便的女孩,怎么能给人做“媳妇”伺候好丈夫呢?她只是像一个缺损的石膏像一样被两根硬邦邦的支架固定着,一动不动地站在一边观看。

后来发生的一件事情像温水一般融化了这块只能站立旁观的石膏像,段小沐觉得她整个人都化成了一片充满柔情的水。

那是10岁的初夏,段小沐仍是在每个huáng昏里站在大门外看其他的孩子做游戏。那一天经常一起做游戏的孩子当中,有两个女孩子没有来。女孩儿少了大家都玩得索然无味,只玩了两轮大家就停了下来,坐在墙根边休息。一个叫做“小杰子”的男孩忽然注意到了段小沐,段小沐架着双拐站在小街对面的墙根下面。这女孩长着特别大的头,很细的脖子和腿脚,狭细的脸颊是伤病的紫色,唯有一双格外大的眼睛炯炯的。小杰子歪着头眯着眼睛看着段小沐,忽然哈哈地笑起来。旁边的小孩都很奇怪,问他为什么笑。小杰子一边笑一边大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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