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之远_张悦然【完结】(12)

2019-02-23  作者|标签:张悦然



“你们看段小沐像不像一根大头针啊?”

其他的小孩的目光一时间都聚向了段小沐,霎时迸发出一阵笑声。他们都太佩服小杰子了,多么绝妙的比喻啊,像极了。

段小沐局促而慌张地站在那里,她的手在微微地颤抖,双拐有一点摇摇晃晃的。她深深地把头低了下去。

“我们以后就叫她‘大头针’吧。”大家都嚷起来。这个绰号就这样颁发给了段小沐,它从此一直伴随她。这个绰号在以后的时光里也总是提示着段小沐,她很少穿裤子,总是穿长而蓬松的裙子,这样可以离“大头针”的绰号远一点。

“喂,大头针,你和我们一起玩吧。”小杰子忽然大声嚷道。旁人都惊异地看着小杰子,他是怎么了,要带一个跛子参加?小杰子看到了大家的疑惑,他冲着大家眨眨眼睛,佯装着严肃地说:

“你们不喜欢她当‘媳妇’,可以不捉她呀,让她跟着‘跑跑’也是好的嘛。”小杰子又转向段小沐,说道:“怎么样,大头针,你玩不玩?我们可以给你长一点时间去躲起来。”段小沐在落日的晖光下看着对面的男孩,这个男孩剃着慡利的平头,有一双漾满了毒汁和坏念头的眼睛。他发达而多动的四肢散发着一种野蛮而有着肇事倾向的气息。可是此刻他的戏谑的表情在段小沐看来却是对她的无比宽容。段小沐知道这个邀请并没有给她理应的尊重,但是她无法抗拒,在无数个观看这场游戏的傍晚里,一种对做“媳妇”的热切渴盼已经像chūn天的树一样蓬勃而无可遏抑地成长起来。所以她要参加这个游戏,无论如何,无论如何。于是段小沐点头,她迎着小杰子的目光一拐一拐地走过去。

他们给了段小沐比给其他女孩更加长些的时间让她躲起来。段小沐架着双拐一直向前跑,躲在了一个院落的门后面。她没有更好的地方躲藏了,她的木头长脚使她不能上台阶也不能钻进低处。她就只好躲在门后了。不过她的心里有一个浅浅的渴望,她希望她能被他们找到,这样她就可以愉快地变成一个“小媳妇”了。然而她心里也仍旧不安,她不知道即便他们发现了她,会不会就把她捉出来,谁会来喜欢一个腿脚不方便,连自己都不能照料的“媳妇”呢?

只过了不多的时间段小沐就听到了脚步声,声声靠近。然后有个人重重地倚在了门上,这是她没有料想到的动作,她的木拐被这么一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从门的那一边探进来一张笑嘻嘻的脸,小杰子。

“好啦,大头针,你是我‘媳妇’啦。”小杰子用一只手扯住段小沐的拐杖就拉住她,让她跟着他走。

段小沐被他紧紧地牵着,只好随着他走。她有些慌张了,她,此刻的她,真的成了一个小媳妇啊。可是她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做呢。她努力地回忆,回忆起女孩儿们脸上那仰脸向天的甜蜜的表情。她也尝试着把她僵硬的身体调试到那个温柔无比的姿势上去。

小杰子扯着她一直回到了他的“山寨”。尽管他们走得有点艰难,但是他们仍旧是最早回到原处的,其他的女孩们都还躲着,男孩们都还找着。小杰子和段小沐站在一圈石头中央,面对着面。小杰子笑嘻嘻地看着段小沐,并不说话。段小沐想,她是不是要问一问她需要做些什么,比如,她应该给他锤一锤腿吗?她应该站到他的身后去,给他拍一拍肩膀吗?她动了一下嘴唇,刚要开口,却猛然感觉到有一只手伸进她的衣服来。初夏的天气,段小沐穿的是一件很肥大的小褂子,一条洗得格外软绵绵的半截裙子。每逢有风的时候,段小沐都会感觉到风一阵一阵地窜进她的小褂子里面,格外舒慡。然而现在窜进她的小褂子里面的,却不是一阵风呵,而是一只手,一只男孩儿的纹理有点粗糙的手。手像一片厚实而充满质感的叶子一样覆盖在了段小沐的腹部。段小沐惊呆了,她不敢向下看,只是充满疑惑地望着小杰子。小杰子也不去躲她的目光,就这么放肆地看着她。忽然那只手在段小沐的短衫里面动了起来。仿佛是安慰一只疼痛的胃,又仿佛是抚摸一只忧伤的动物,轻轻地,逆时针,一圈一圈地动了起来。段小沐屏住呼吸,整个身子直挺挺地立着,迅速在空气里散失掉热量。她的腹部就像一块高高晾起来的冷冰冰的缎子一样没有生气。可是这只手,它喜欢这缎子,它慢慢地划过它,细微地摩擦出热量,使寒气bī人的缎子温暖起来。是的,段小沐感觉到一种热量由小腹升起,把她整个身体送上了云霄。

段小沐看过很多次这个游戏,她很确定从前任何一个男孩都没有对女孩做过这个动作,小杰子也没有。这个动作意味着什么呢,她并不能完全明白,她只是知道这应该是男孩和女孩之间一个很亲密的动作。

那是小杰子的右手。段小沐看清楚那只像一阵风一样神不知鬼不觉地窜进段小沐衣服的,正是小杰子的右手。

后来其他的男孩押着捉到的“媳妇”回来了。那只手抽了回来,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段小沐仍旧和小杰子面对着面,站在他们的“山寨”里。大家都笑小杰子娶了“跛子”做媳妇。小杰子也只是笑,不理他们,然后他转头向段小沐:

“大头针媳妇,你给我捶捶腿啊。”说罢小杰子就在中间的石头上坐下来,然后小杰子冲着其他的几个男孩眨了眨眼睛。

段小沐窘迫地做出努力,企图坐下来或者蹲下来。然而这是不可能的,除非她丢开双拐。她犹豫着,最后还是丢开了双拐,把它们倾斜地倚放在一块石头上。然后她只能一跳一跳地转过身,蹲下来。她的手轻轻地放在小杰子的腿上。隔着一条单裤,她开始给他捶腿。她的目光落在小杰子放在腿上的那只右手上,那只手使她六神无主,不断地不断地提醒她刚才发生的事情。她正深陷于有关那只手的思索中,身后却传来一阵笑声。她回过头去,看见两个男孩一人拿起一根拐杖跑开了。他们一边跑一边笑,还模仿着段小沐的走路姿势,架着拐杖一瘸一拐地挪动。小杰子也哈哈大笑,他为自己的计谋这样轻易地就得逞了感到得意。他倏地一下从大石头上跳起来,跑出“山寨”,追上另外的男孩,吵着要他们分给他一根拐杖玩。

段小沐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叫住他,为什么没有哀求他把她的拐杖留下。她只是安静地看着这一切发生,仿佛这一天与往日并没有什么分别,她还是站在门边,观看着别人的游戏。一转眼的时间那些孩子们都跑得无影无踪了。只剩下她一个人孤单地坐在冷冰冰的石头上。夜晚已经来了,路灯亮起来,当段小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的时候,她看见自己在灯下面的影子,那个影子紧紧地贴着墙根,如她一般的胆怯。她从影子里看着自己的身躯,还真的是像一枚大头针。小杰子的话又一遍一遍地涌上来。还有小杰子的右手。那个她不知道缘由,无法了解后果的动作,无处不在地困扰着她。

那天晚上段小沐是靠着墙根一点一点挪动回家的。衣服在夜晚的凉风里飘,她宛如鼓起帆的小船,迷失在夜幕之中。她回到大门口的时候,李婆婆正站在大门口等她,她手里还拿着段小沐的双拐。李婆婆说双拐被人扔在院子门口,把她吓坏了,她以为段小沐出了什么事。感谢主,你没事,李婆婆念着。

段小沐没有为这场恶作剧懊恼委屈,她已经没有心去在意这件事了。那一只右手一直在段小沐的心头萦绕,使她想不清楚。小杰子是喜欢她才这样做的吗?在10岁的段小沐心中,她觉得那件事仿佛就决定了她只能是小杰子的媳妇。

10.大头针媳妇

段小沐为小杰子做了很多事情,在她全部的生命里,她都在持续地做,不懈地做,可惜这些小杰子仿佛从来没有看到过。

11岁的时候,小杰子是西更道街最高的男孩儿,他骨架也很宽,说话声音惊天振地的。他穿的多是一些从黑dòngdòng的小店子里的买来的廉价可是古怪前卫的衣服:多口袋,多拉链,多窟窿。他的耳朵上缀满了铁制品,生锈的颜色,老虎或者豹子的图案,看起来像极了当时流行的香港警匪电影里的黑帮小混混。小杰子也是西更道街的同龄人当中最小学会抽烟的。大家最常看见的小杰子,是以一个“稍息”的姿势站立,叼着一根劣质香烟,站在巷子口,斜着头,一副挑衅的样子。公平地说,小杰子还是个好看的男孩,尤其是他频繁地和人打斗过之后,脸上挂彩的那副样子,使他看起来很酷。小杰子总是爱用一种黑紫色的药水,涂在脸上几乎是完全的黑色,看起来非常有硬汉的气质。

有一次小杰子又和人打了架,这次太严重了,他被打得头破血流。小杰子不敢回家,他爸爸已经厌倦了看他的这副样子,医药费也不肯给他一分。他站在巷子口,却不怎么焦急,还是一副不屑的样子,只是头上不断有血流下来。

huáng昏的时候,小杰子遇到了放学回家的段小沐。他虽是破着头,有一点眩晕,可是他看见架着双拐,被特大号的双肩书包压得抬不起身子来的段小沐,像个蚂蚱一样,一蹦一跳地走过来,还是忍不住笑起来。段小沐不敢看他,心里惶惶地不安着——不知怎的,自从小杰子带她参加了“捉媳妇”的游戏,并且把她当“媳妇”对她做了那个动作之后,她一见到小杰子,就一阵心慌不安——这是一种完全不同于她的心脏病的心慌,会伴有脸颊的cháo红和头脑发热。当段小沐经过小杰子身边的时候,小杰子忽然张口说:

“喂,大头针,基督徒是不是应该救死扶伤的啊?你来救救我吧。”他的样子笑眯眯,半真半假的。段小沐抬起头看看他,夜色里她并不能看清,不知道他究竟是出了什么事情。于是她慌忙向小杰子走过去,说道:

“你怎么了?”

她走近了他,看见他的头上在出血,血流到了头发上和脸上,嘀嗒嘀嗒地向下淌着。段小沐惊了一下,同时也感到了一阵心疼。她焦急地说:

“流这么多血!你去我家吧,我有医药盒,我给你止血。”

小杰子跟着段小沐回了段小沐和李婆婆的小屋。李婆婆在烧饭,她虽不怎么喜欢小杰子,可是她仍旧拿出医药箱,还帮着段小沐煮了一块热毛巾给小杰子擦gān净伤口。段小沐曾在教会学过简单的外伤急救,她的东西也齐全,纱布,酒jīng,绷带都有。给小杰子包扎伤口,她又是格外用心的,所以伤口处理得和诊所医院没有什么区别。

缠着绷带的小杰子在镜子面前看了看自己,他感到非常满意。他跳起来就走了,什么也没有对段小沐说,不过从那以后,他一受伤,就站在巷子口等段小沐。见到段小沐他还是说那句:

“喂,大头针,基督徒是不是应该救死扶伤的?你来救救我吧。”

段小沐立刻明白他又受伤了,赶快跑过去看看严不严重,然后带他回家,给他包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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