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时候我都觉得清晨的修养和境界是常人无法理解也无力企及的。她看似最世故最无情,实则最通透最单纯,像与世无争的冰雪女王。
傍晚,我和程一正在谈论晚餐吃什么。
“食堂新开了一家铁板烧,要不要去尝尝?”我提议。
“不的,前几年它死哪儿去了,我现在要走了它才来。我要把之前吃过的全部再吃一遍。”
“你之前除了麻辣烫,还吃别的了吗?”
“当然!我还吃了米粉米线酸辣粉炒河粉……”
“可以陪我去喝一杯吗?”清晨声音依旧淡淡的,却明显少了几分力道,多了几分脆弱。
程一一愣,随即慷慨激昂道,“当然!白的红的黄的,随你挑,我们舍命陪君子!”似乎等她这句话很久了。
那一晚,清晨在酒精的作用下,第一次提起了她的家庭。
清晨的母亲是中学校长,父亲管理着家族企业。
可能两个人都有一定身份的关系,这么多年清晨的父母几乎没有发生过争执,可以说是相敬如宾。
高三那年某天深夜,她突然醒了,去洗手间,听见隔壁房间有人说话,应该是父亲刚回来。
她驻足,是母亲的声音,似乎很激动,却又极力压制着。
“你在外面怎么厮混跟我无关,咱们各自生活,互不相干!但是你若敢把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带回家,或是影响到我女儿,我一定让你身败名裂!”
在清晨的记忆中,母亲一直是理智的,冷静的,即使生气,也是不温不火的模样。中学校长的气度和素养,不是一般女人可以企及的。她从不曾如此狠戾地说话,甚至带着某种同归于尽的绝决。
清晨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一直以来父亲都是慈爱的,通情理解人意的,虽然经常不在家,但每一次出差回来都会记得给她带礼物。知道她喜欢看书,特意托人从国外带回绝版原著。也不过多干涉她的学习和交际,对她的各种兴趣都予以支持。
也许,每一个人在听到住在自己心里的某个人被诋毁被中伤、而那诋毁和中伤他的人,是另一个住在自己心里的人时,都会不顾一切地要去验证。她清醒地知道,也许事实真的白骨森森,但这一刻,她只要真相。
于是,清晨跟踪了她的父亲……
也许,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清晨不再活蹦乱跳横冲直撞的吧。
相对于那个自甘轻贱奴颜媚骨的女人,清晨更憎恨她的父亲。“爱之深,恨之切”,“没有爱,便没有恨”,原来武侠小说里的句子,是没错的。
俞国强虽荒唐,却也并不糊涂,否则也坐不稳那个位子。
他清楚那些女人只是冲着他的钱,更清楚声誉对一个商人的价值。他清楚在这件事情上自己绝对处于道义上的劣势,所以没有任何底气跟文靖对峙。他更清楚文靖不是一般的家庭妇女,而是一个有事业、有社会影响力的女人。他清楚一旦惹怒了文靖,结局是不可预料的;一个女人能获得如此社会地位,依靠的,绝对不是沽名钓誉的贤良淑德。他更清楚事情一旦彻底暴露,他所有真正意义上的亲友,绝对会站在她那边;而他唯一的女儿清晨,会对自己彻底失望,甚至是不可原谅的恨;他将众叛亲离!
而文靖也是要脸面的人,离婚在现代社会虽早已不是什么伤风败俗之事,但终究有损她的公众影响。更重要的是,她对感情、对缘分已经没有任何期望,全部重心都在工作上,俞国强的存在,对她的生活构不成任何负面影响,她无所谓;而对清晨来说,显然一个完整的家更利于她的成长。
所以,虽早已形同陌路,两个人却没有走向婚姻的终结。
我终于读懂了清晨x_ing格中似有若无的冷漠和距离感。
那是被所谓的大人催化的、因过分防备过分怀疑而对外界产生的抗拒。
☆、混沌的毕业
毕业以一种强势的姿态迎面扑来,我们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广播里从早到晚放送着祭文般的临别赠言与哀乐。
我们班级拍摄毕业照那天,程一叫了卓文,也叫了明悦,没有叫尚哲。
我们摆各种优雅或搞怪的pose,在校标下、图书馆前、运动场上、阶梯教室,拍很多笑容灿烂或白眼抠鼻的照片。
记忆是唯一可以和时间抗衡的武器,而像素可以延长记忆的寿命,所以,我们竭尽全力将尽可能多的美好定格。只是这美好,终究残缺了一块……
之后,我偷偷去尚哲的朋友圈下载了一张他的学士服照片,然后去照相馆拜托那位帮我们拍毕业照的小哥把它PS到了我们那张在绿茵场上合影里。
假的又如何,真的又如何,请允许我痴傻一回,拼凑成这圆满的结局。
学校宣判了我们的最后离校时间。
冷漠,怨怼,隔阂……所有这些因感情的离析与破碎而衍生的恶意,在离别那一刻都变得不再重要,甚至显得愚蠢。
所以当我试探x_ing地问尚哲愿不愿意出来一聚时,他没有犹豫,“好。”
毕业季,离别散场的宴席填充了每一个饭店,七月坊亦不例外。
包厢已满,七个人在大厅靠窗的位置落座。莫丽和尚哲像普通朋友一样,彬彬有礼地相视一笑。
程一又开始和明悦拌嘴。
“哟明悦,几日不见你长得越来越像个人了,”程一y-in阳怪气道。
“时日无多了,我不能给你留下太深刻的印象,否则我不在的日子,你会格外想念我的,这不是我要的结果。所以今天不论你怎样夸赞我,恭维我,奉承我,谄媚我,我都全盘接收,绝不推辞,”明悦j-ian笑道。
原本程一想借和明悦逗乐调节气氛,听他这么一说,反倒伤感起来。怎么会不想念呢?这人,这城,她都舍不得。今日一别,他日又于何时,聚在何方?
明悦见程一不反驳,知道自己戳中了泪点。即便潇洒如他,也无法对毕业离别云淡风轻。“我们来玩游戏吧,”他转移话题道。
这几年几个人不论会餐,还是旅行,都会玩到一个游戏——猜数字。游戏规则:由庄主写下一个数字,规定一个范围,从庄主左手边起,其他人依次说出一个规定范围内的数字,庄主根据每个人所说的数字不断缩小范围,直至写下的数字被猜中,猜中该数字之人要受到惩罚。惩罚政策是真心话或者大冒险。那天几乎无一例外,所有人都选择了大冒险。
我们这群人是注定不能一起玩真心话的。彼此都有太多的秘密,知道的,不知道的,知道却装作不知道的。
第一轮莫丽中了,被罚唱歌。
自从莫丽跟清晨那一段平静的争吵过后,两人的关系一直很微妙。看不出裂痕,却又刻意保持着距离。
“清晨,你能和我一起吗?”清晨手中的筷子顿了一下,她抬眼,对上莫丽真诚而期待的视线。
“好,”清晨微笑。
她们合唱了一首《一个像夏天,一个像秋天》。
两人那点似有若无却心结已久的隔膜,消融在这善解人意的歌词里……
第二轮我中了。
“雨木,你跟尚哲扮鬼脸合影,”程一朗声道。
我忙着瞪程一,同时偷看尚哲的表情,错过了明悦眼中的复杂,而同样眼神复杂的,还有清晨……
尚哲倒是很坦然,“即使扮鬼脸也挡不住我的帅气,来吧,雨木。”
莫丽一直低头吃着菜,看不清表情。
饮乐正酣,从对面走过来一个男生,握着酒杯,几分踉跄。他在我和莫丽之间停下,面向莫丽,“美女,那边有位帅哥关注你很久了,方便留个电话吗?”
男生挡住了我的视线,我看不见莫丽,她没有说话。所有人都停止了动作,似乎在考虑如何反应。
“不方便,”尚哲起身,朝这边走来,淡然而干脆道,将莫丽挡在身后。
男生抬头,瞟了一眼尚哲,轻蔑地笑着,“你是她什么人?”
尚哲明显僵硬了一下,良久,回道,“朋友。”
“呵,朋友你掺合什么,跟你有关系么?”男生更加不屑。
“我给你三秒钟的时间,滚,”尚哲的语气很平静,甚至几分冰冷,却让周围的空气瞬间紧张,令人窒息。
男生的表情变得扭曲,因愤怒抽动着,面对尚哲那张结冰的脸,却不好发作。
这时,从对面又过来几个男生,显然,是他的同伴。原本势单力孤有所顾及的猥琐男,见同伙前来助阵,气焰嚣张起来。
卓文和明悦将我们四个女生让到后面,同时和尚哲站到了一起……
毕业总是伴随着疯狂的,原本安分的心在分离与道别的喧嚣中躁动着,混合着酒精,发酵,膨胀,一触即发。
大概每一个人在毕业时都是困顿的,迷茫的,凌乱的,甚至,倾向于暴力的。于是,每一年的毕业季,总免不了血r_ou_模糊的轰轰烈烈……
混乱之中,我看见一只磕破的啤酒瓶,径直指向尚哲。没有思考,没有犹豫,我平移过去,挡在了那道冰刃前面。下一秒,玻璃刺进皮肤,血液流淌了满面……
我因为疼痛丧失了意识,眼前变得模糊,看不清任何人,隐约听见有人哭泣,身体不断下坠……
后来清晨告诉我,在我倒下前一秒,明悦扶住了我,抱起我上了出租车。
我应该感恩现代医学的先进,清洁,麻药,消毒,缝针,没有让我吃太多苦。只是,这张原本就平淡无奇的脸,要更加丑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