葵花走失在1890_张悦然【完结】(8)
那是新年的时候,我站在教堂的窗边看到的。我悄悄把手从窗口伸出去,想要碰到一颗水珠。
我想我和小舞都是很爱这座教堂的。它没有束缚和牵绊。惟有自由才使我们和上帝靠得更近。
教堂每个周日会有四场不同时间的礼拜。我和小舞会来得最早。这个时候整个城市很静。上帝在这时候一定最有耐心听我们讲话。教堂的乐队很热闹也很出色。都是年轻人,有些歌会很吵。可是唱完之后大家的心情都会格外地好。
领唱的女人总是穿黑色衣服,身上没有什么饰物,除了颈子上灼灼的十字架。连唇彩也是烟灰色的。唱诗的时候脸朝向上帝的方向。眼睛紧紧闭上。可是我看到她的牙齿随着每一个音符在闪闪发光。我迷恋她的样子。我想上帝也会喜欢她的样子。突然觉得她做着这样一个工作是多么幸福啊。
唱诗之后这座教堂的牧师缓缓走出来。他是一个英国贵族的后裔,漂亮的混血男子。他的头发乌黑,可是眼瞳是有一点忧伤的宝石蓝色。他喜欢说笑话,露出小男孩般的狡黠和笑容。
接下来的大约一个小时是讲道时间。那个英俊的牧师会像一个老师一样把上帝的话语教给信徒。他的右手里拿着一本圣经,但是他从来不打开看。他和那本圣经是相通的,他一直在那本圣经里生活。就像他所崇拜的那些上帝的门徒一样:约翰,路加,马可。
他讲的是完全没有新加坡口音的纯正英语。在刚来到这座城市的日子里,我几乎听不懂这里人的讲话,因为奇怪的口音。所以我很惶恐。周日的时候跑去教堂,我很满足地坐在前排听他讲话。他的话我可以一字一句地听懂。我那么认真地听,眼睛不离开地看着他。我甚至关注他喝水的小动作。我见过他和妻子女儿的照片。他们一家人看起来像是从最温暖的壁炉里走出来的,带着小火苗一样摇曳的热情。他们家一定住在上帝家的隔壁。
最后会有长长的祈祷。大家闭上眼睛,听牧师的话,心里默默地念。是很激昂的时间。总是充满一种忐忑的甜蜜。知道心事会被上帝阅读。知道会有明亮的快乐在前方。我总是有那么多的愿望。需要不停地讲,不喘气地讲。我右边的小舞总是很安静。安静得好像没有任何欲望。我觉得她像我从前城市的清澈的泉水。有着悠扬声音的泉水。可是安静轻细到我无法捕捉。
祈祷结束的时候我们顺着人cháo离开教堂。一次又一次。每一个周日的中午,站在教堂外面的市中心,明亮的午后使我很忧伤。惶惶地想念牧师英俊的脸和那些我与上帝说的破碎的话语。担心讲得过分凌乱,上帝无法记住。
我看到一个头发稀少的小女孩不小心把橙色的蛋筒冰淇淋掉在了地上。她哭了。巴士司机努力想赶上这次绿灯,可还是被迫在路口刹住车。妖艳的推销小姐的袜子划破了,她竭力把那只难堪的腿藏在后面。一只紫色氢气球在高空爆炸。红色夺目的法拉利瘫痪在路中央。一条短腿的瘦狗面对拥挤的车流焦虑地思索自己该如何过马路。
生活中仍有这样多的失意。
小舞,你刚刚祈祷的时候讲了什么。想到了什么。我看到你笑了。笑容像一朵cháo湿隐约的云一样暗下去。
小舞,我祈祷了一个秋天。我很想念六神无主的秋天。叶子拥有泥土颜色的皮肤和分明的叶脉。它们有世界上最明媚的苍老和衰竭。
小舞,我喜欢我们现在的信徒生活。我喜欢和你一起拉起手来祈祷。我喜欢我们用信仰来模糊过往,让那些爱和伤像去年chuī灭的生日蜡烛一样,只记得它的那簇摇曳的光亮,和它承载过的那些幼稚的美好愿望。
小舞,艾姐姐说如果我们在11月份回家,就赶不上下次受洗了。你向往还是害怕做一个受了洗的信徒?我喜欢艾姐姐所描述的浸水礼。我觉得那是三种洗礼方式中最郑重的。从容地倒在水里。像一朵jīng秆柔韧的水仙。再起来的时候,迎来的是它炽烈的花期。小舞,我觉得我从水里站起来的时候可能会被明亮刺伤眼睛。我是多么地gān净啊。我一定会很茫然,不知道应当做些什么。一直有一颗带着yīn暗的恶毒的心,一直用它做着一些兜兜转转的狡猾的事情。当再度站起来的时候那些统统一笔勾销了。
小舞,艾姐姐总是给我们讲她的朋友Lee的故事,那个她教会里热情的Bass手。她说Lee原来是个杀人放火的混蛋。她说她是多么厌恶Lee这样的人啊。可是后来Lee皈依于上帝。他整个人都变了。艾姐姐说她记得那天Lee长久地站在教堂里,一个半明半暗的地方。她站在Lee的身后,看到Lee在黑暗中的影子就这样一点一点明亮起来。她看不见Lee的脸,可是她知道Lee已经以泪洗面。艾姐姐说Lee现在是个笑容炫目的Bass手。艾姐姐没有再说,可是小舞,我想你看得出,艾姐姐现在是多么喜欢Lee啊。
小舞,我甚至猜想他们之间的故事来着。猜测Lee是因为艾姐姐才改变。那该是一个多么俗套的香港警匪片出现过的故事啊。
小舞,艾姐姐过着我喜欢的生活。我多么向往啊。这个在教会乐队chuī黑管的柔弱女生。每个星期她都在新加坡和马来西亚之间来来回回。我在努力地想象她家的样子。马来西亚的乡村。她说没有吉隆坡繁华,但那是一个无比温存的地方。她在周末的时候回那里。她说她从前的中学校友都会回去。那是一个年岁很大的乐队了。尽管成员仍旧还年轻。那时他们又将快乐地在一起了。
她为她的教会做了很多事情。她来到我们这些个陌生的女孩子面前,说,你们是刚刚来到耶稣面前的孩子是吗,我是来给你们上课的。这样你们可以了解自己的信仰。她就这样走近了我们。非亲非故。甚至根本没有认识的必要。可是她拿着厚厚的讲义重重的圣经来到我们面前。带着我们作祷告。每个星期,从不间断。
小舞,我们也可以变成她这么好的人吗。
七月的雨水很充沛。我和小舞在很多场大雨里搬了家。我的头发贴在脸上,糊住了眼睛。空空的房间,高高的楼梯,沉重的行李。它们高高在上。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成为一些物件的奴隶。当觉得那只沉重的箱子超过了我的能力,我默默地祈求它轻些再轻些。我祈求了一只箱子,我多么卑微啊。可是我宁可和它暗暗地jiāo涉,也不会祈求一个人来帮助。
我曾经企望一个男孩子来着。帮我,甚至只是看着我。我的“曾经”现在会在哪个
角落里休息呢。
我和小舞买了桃红色和天蓝色相间的chuáng单。买了音箱和台布。买了煮咖啡的机器。第二天我们在墙壁上喷画,喷我们的名字,和天蓝色的鱼骨头。我们把整个房间喷得令人惊骇。然后我们睡在中间,很安详很安详。我们是信仰基督的好孩子,我们不怕任何鬼怪。
住的是大学的Hall。房子好看极了。盖在高高的地方,楼梯狭窄,相遇的人必然会打招呼。我们刚刚住进来的日子,常常有舞会。在一个Hall的大厅里。大家穿得很光鲜。站在中央。我下来得总是很迟。几次都是一个澳洲的男孩子好心地来叫我。他说你应该去的。
我知道每个人都期待,就换了件衣服下楼去。仍旧是黑衣服。脸很白。拿着一串钥匙在手里摇来摇去。不屑,却看来还算友好。长方的餐桌,大家一起吃饭。和小舞在靠窗帘的角落坐下。侧面的舞台上有表演。热情高涨的人群,各种花样的整人活动。他们有那么多的能量跳动。我用我所有的力气抬起一只汤匙,吃下一汤匙辣椒调料。我没有怎么学会在那个促狭的舞池中央摇摆。没有学会那种挑衅的喝彩。我看着他们的高兴很迷惘。
这个cháo湿的夏天我是如此疲倦。
午夜到来前我们会像灰姑娘一样逃走。没有什么遗失。因为我们根本没有邂逅过什么王子,也没有好心肠的仙女为我们打造一双水晶鞋。还好我们是两个,所以没有恶毒的继母来欺负。我们回去。回到我们墙壁骇人的房间里,安详地进入梦乡。我们共用一个枕头。或者还共享了一个美梦。
我的20岁来临前,我拥有了一个叫小舞的小朋友、一间花哨的房间、一个像云朵一样温存飘忽的家。
再没有了。
小舞,我们住在一间房子里的那天,我跑去买了向日葵和草莓的种子。我把它们种在了我们楼下的空地上。你没有看到。你当时在和你的男孩讲电话。那个仍旧在你离开的城市里的男孩。那个给你写长长的信,甚至细致地附上图,来描述一只街对面的狗的男孩。那个因为太爱你而变得恍恍惚惚的男孩。
你们讲了什么,你有一点焦急。他生气了啊。他问你是否忘记了他。你觉得他不讲道理。
我轻轻地推门出去你没有察觉。我就去买了葵花和草莓的种子。我知道葵花和草莓,你和那个男孩曾经一起种过的。在你离开之前。在他家门前。然后他留在那里,继续照顾它们。他天天写信或电邮告诉你,那些小苗的成长。
他说,小舞,是向日葵先发芽的。草莓还没有动静。
他说,小舞,下了雨。我盖了一张塑胶布给它们,不会淋湿。
他说,小舞,对面住的那只狗今天跑来了,靠近我们的草莓叶子。它好像吃了一些叶子。真可恶!我不会放过它。
我知道小舞你看信的时候很难过。你觉得他是怎么了,像发着高烧。总是混乱地念念不忘这一些。其实小舞你没有意识到你不也是念念不忘的吗。你觉得那些草莓藤捆绑了你吗。你说你厌恶了它们。
可是我知道你喜欢它们。你说草莓有着心脏的形状、颜色和鲜亮。像是一种从胸腔里栽种出来的果实。多么由衷。
所以小舞,我想种草莓和葵花在我们的门前。要你看到那些由衷的果实。要你回到他的爱里。
我已经种下好几天了。只长出一棵小小的绿色的小东西。听那个给我们打扫房间的婆婆说,草莓在热带是不能活的。真可惜。所以长出来的应该是葵花的叶子。我们在楼下经过的时候,我很想暗示你侧目。在你的右手边,有一小株葵花的枝叶。我等待着你看到它。
我等待着你和那个男孩好好相爱。他继续种草莓和葵花,你天天读信,总是笑。
你还是没有看到,我忍不住告诉了你。
小舞,你的爱情和我的不一样。你的爱情是个由衷的草莓果实,它即使没有办法在热带生根,也仍旧活在原来的地方。好好的。仍旧在成长。
小舞,我的爱情是那年冬天在我的北方城市冷掉的那碗汤。大颗大颗的眼泪掉进去,不会有人愿意再把它喝下。
很多的夜晚是一个样子。我和小舞坐在我们的写字桌前。我们背对背。面对着电脑。很多的功课。后来我写了些乱七八糟的文字,跟几个网上遇到的人讲了几句你好再见。其间和小舞一起出去散步。
那时候是凌晨三点。可是楼下仍很热闹。有人问我们要不要一起吃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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