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珂轻手轻脚地走向二楼,推开老倪同志的房门,用目光示意看护离开。他在他的身边坐下,细细打量起那个沉睡的人
——这个他叫了十多年“老倪同志”的人,这个他恨了十多年的人。挺新鲜地发现,曾经如同天神般冷漠威严的男人,
原来病中的佝偻身形,那么像一个安静的小孩。
被岁月渐渐摧垮的线条,是不是最终会长成河一样婉转而慈祥的模样。
“你……回来了。”病榻上的人听见声音,睁开眼白浑黄的眼睛,缓缓地注视起自己的儿子。向他伸出了手。“我想听
你叫我一声爸爸。”
“老倪同志,您可不能得寸进尺啊。”倪珂淡淡地笑,把那只苍老的手拾起来,搁在自己年轻的脸上。那只从小就打他
的手,冷冰冰的手,开始无限扩大。温暖而包容,像一片宁静的港。
“虽然一定会很难。但是我想我们应该尝试一次。”他很安静很安静地哭了。如同一个迷途多年终于找到家的孩子。
——也许有一天,我们真的可以原谅对方,重新开始。
冬季测试来临的前一天,春天的歌唱已在不远处飒飒作响。风是柔软的唇。吻着相爱的天地。穹顶里盘旋的阳光和云,
包容金色云母的坚硬轮廓和栗色织锦的温和曲线,再也分不出拼凑的界限。倪珂嘴角上扬,明亮耀眼的笑容,染满晨曦
和晚霞交织也难镀烙的光芒。他对所有的媒体宣布,由于我爸爸身体的原因,我决定,正式退役。
坐在赛车里的简森看见在自己一个多车位前左摇右摆磨着轮胎的费小多,感慨万千。费小多已经返回雷纳,蛰伏起来,
伺机来年复活。经过间谍门这出轰轰烈烈的闹剧,谁都觉得费小多是个打击罪恶的英雄,谁都觉得季米是个丧权辱国的
叛徒,这种逻辑他特不解,也特难过。不过,近来始终攒紧的心稍稍舒缓一些。敞开衣裳套白狼,舍弃媳妇逮流氓,闹
到最后总算不是一无所获。好歹当年同寝的革命战友里还剩唯一的幸存者花好月圆成家立业——
这个念头让他恍然惊醒:这么多前来试车的车手里,他看齐了乔旦和宝玛的四个车手,唯独没有见到倪珂。
“倪珂呢?倪珂呢???”通过无线电,不住地只问自己的技师同一句话。
“你好好试车吧,别人车队的事情……”
“你他妈只管回答我!!!倪珂在哪儿?”
“倪珂他,昨天退役了……简森你……”后面的话简森没有听见,他觉得天空在那刻崩塌了一只铁灰色的万吨大角,正
巧砸在自己的头顶。砸得自己失聪失明,行尸走肉。他的赛车比小情人还知冷知热,无比体贴主人的心灰意丧,蹦跶蹦
跶地失去控制,在脱离赛道的腾空疾行中,扑上了墙。
倪珂坐在家里看电视,李夏叫他吃饭,他没有应声。她轻轻走近他身边,看见他在看赛车节目。俩男主持的风格特意识
流,上一秒能忧国忧民地分析金融海啸国际形势,下一秒便眉飞色舞地八卦哪个车手女友的姨妈长了个直径五毫米的鸡
眼。天马行空,胡言乱语,侃得别人肝胆俱裂那是响当当的金子招牌。实话相告,跟不上这种程度跳跃思维的观众倍儿
容易患上血压高。这类鬼扯的节目倪珂只觉索然无味,通常不看,今天却不。除去眼珠和手指来回转换,他整个人一动
不动,认认真真静如雕像。手指在遥控器上跳舞,原来翻来覆去,只是在倒看同一段画面,这次冬测里唯一的,撞车画
面。
她和倪珂在一起那么久,对赛车那点事儿早是轻车熟路。一般车手撞飞以后,如果自己爬不出车仓,而是被人抬出来,
总会对一票观看的人员竖个大拇指。意思明白:哥哥还没歇菜,眼泪含有无机盐和蛋白质呢,你们别再瞎流,白白浪费
。但是简森被抬出来的样子,全无活气儿,双目轻阖,干净英俊的脸像覆了层塑料薄膜,行将就木一般的遥远而失真。
那画面让人想跳过医院直接送他去火葬场,图个省心省力省时间。
李夏躲向一边打了个电话,然后走向倪珂,把他的脑袋搂进自己怀里。说,死神可不是情窦初开的小女孩,带简森过去
也没有用。他一定不会有事儿的。如果你实在不放心,就去上海看看他吧。
倪珂没有接话,只是用力揽紧了她的腰。李夏小小的脸架子上蹦出个杏花似的甜甜笑容,她说,“机票我已经让人订好
了。”
住院部的大门外,熙熙攘攘堆了不少粉丝和记者。见缝插针,闻风而动,比见了茅坑就扑尿的苍蝇还嗡嗡扰扰招人厌恶
。院方迫不得已露面放话,为了确保病人安心养伤,特护加固,谁人也不让见。可惜小护士们毫无原则见色眼开,趁无
人注意,把倪珂偷偷从后门放了进去。然后交头接耳,胡乱琢磨,莫非今儿刮得不是西北风,是梅超风?怎么收了个半
死不死的帅哥,一下子还招来了俩活龙活现活蹦乱跳的。
百无人声的走廊尽头,小护士口中的另一个人正站在病房的门口。泼墨的阴影和碎银的灯光,杂糅在他的脸上身上,联
手分割出一块一块几何形状的明暗区域。拧起的眉,让白白的脸孔像一小团揉皱的面团,细挺的鼻子越发活泼地翘上了
天。那张脸实在漂亮。
漂亮脸蛋的主人听见脚步的响动,回过头。用格外安静的,融化一样的眼神,看向对方。
“我只是来看看他咽没咽气儿,如果没有,我就走。”倪珂说。
“放心,医生说不会死,也不会半身不遂。最多老了以后,比别人更容易骨质疏松。”季米别过眼,继续从大玻璃窗里
全神贯注地注目病房,开口问,“退役这么草率,不会后悔么?”
“也许会吧。你呢,会加入法拉尼么?”
“也许不会吧。”
零零碎碎的交谈,他们比肩站在门外。直到一个小护士花颠颠地跑出来说,病人醒了。因为需要静养,一窝蜂的容易闹
,所以还是一个一个进去看他吧。你俩谁先啊?
四目相对,倪珂刚想离开,季米先他一步,抽身而退。
第18章
有一种鸟叫鸠。
据说很不厚道,占了别鸟的巢,还把别鸟赶尽杀绝,特别霸道。大家都骂它不是个好鸟,怪它刻薄,怪它冷漠。谁也不
高兴多长个心眼分一分青红皂白,它只不过生来就被安置在了那个位置,在最懵懂无知的时候。无从辩解,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