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人住一起插科打诨的那段日子,如果季米喊一句冷,简森立马扒完外套扒毛衣,一股脑全塞他手里。那架势是十足
的情深意重,肝胆相照。仿佛只要季米一声令下,他便令行禁止,哪怕天寒地冻里精光光赤条条也不会载道半句怨言。
一样的情境发生在倪珂身上,过程却大不相同。简森反倒失去一视同仁的大气,不晓得也不舍得脱件衣服给他披上,他
只会面带微笑直接走到倪珂身边,囫囵一下把他揽在怀里。比葛朗台还葛朗台,可他妈叫一个吝啬。
“干嘛?发春呢?”回过神的倪珂大眼一睨,戳戳环着自己的胳膊,说,“简森同志,君子动口,懂不?”
“我是小人。”素行不端的某狼,恬不知耻地大言不惭笑容下作,顺便把环着怀里人的手搂得更紧。
这让季米想起费小多从他手里赢走第一个总冠军时,拍着他的肩膀说的一句话,“哥们,别怨。咋俩就是‘既生瑜何生
亮’。”不愧是能把好好的一首歌唱出腹泻声音的费小多,随便漏一个屁都是法兰西香薰。说出来的话就是有文化,就
是有水平,别人披星戴月纵骡子死赶也望尘莫及。季米的心是憋屈委屈齐齐上阵,凭什么在哪里都是那个老蚕作茧一气
之下就吐血而亡的主儿呢,就不能偶尔鲤鱼打挺孔明一回?
冬天大概快要彻底完蛋,日暖花开的繁荣景象已随处可见。也许六出纷飞的冬本就不该留在世间太久,被花香鸟语的春
替代,不过是完璧一块,归还世界。寒意渐弱的风从耳边哧溜滑过,发出小娘们般哭哭啼啼的声音。明晃晃的太阳光束
倒粗大非常,一道一道从天上劈到人间,攻城略地,沥胆披肝。季米放慢脚步在街上逛悠,他觉得好像有人认出了自己
,投来的目光十分鄙夷,也不在意。晃荡回家,自家姆妈正在刷碗。他热得口干舌燥,七窍生烟,操起桌子上的一瓶水
就大灌几口。
“这是什么?味道有点奇怪。”季米放下了瓶子,目光全是不解。
“洗洁精。”季米妈妈噙满眼泪望向自己的儿子,两片嘴唇哆哆嗦嗦地打开翕合,“电视新闻里……刚刚说了……你的
老板……罗恩……要坐牢了……”
“上诉了么?”
“驳回——”
季米夺路而出,刚把脸对上水池,就吐了起来。比死还深刻的难受这些日子一直蛰伏在胃里,和分娩的阵痛似的,从按
兵不动到时有时无,时强时弱。一旦逮到机会比如现在,便全盘崩溃,光腚跑出来撒野。好容易挨过一阵翻江倒海的折
腾,食管仿佛被硫酸灌洗过一般,火伞高张的灼烧感,直达嗓子眼。全身上下,仿佛浸透了一种在虿盆里跌打滚爬的痛
楚,被它慢慢熬制。季米猜测自己的胃搞不好也成了一个马蜂窝,否则怎么无论灌酒精还是洗洁精,都能吐得自己肝肠
寸断眼泪横飞。
抬头看向镜子,里面的人面容搪瓷白,双眼印泥红,发型和神情通通乱七八糟。几张熟悉的面孔在那里交替出现,一晃
而逝,年轻的,苍老的,快乐的,悲伤的。他忽然有个想法,蹲几年大狱对罗恩也许也不算太坏,他成日在天蓝蓝云淡
淡的明媚氛围下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徒然入口了一头的可鉴油光。若在阴霾窄小的牢里咽上几年眼泪捣和的粗茶淡饭,
没准能让谢顶的顽疾不药而愈。一想到自己原来那么孝顺,季米登时又俯下身开心地吐了。
季米妈妈战战兢兢地站在卫生间外,不敢进去。她听得见里面稀里哗啦的流水声音,夹杂死去活来的呕吐声音,心疼不
已。时间泡在等待的煎熬里,越行越慢。不知过去多久,季米终于打开卫生间的门,走了出来。发梢挂了一些小水珠,
和翅膀晶亮的小蝴蝶似的,扑棱扑棱地落下来。
一张小脸四大皆空,迷茫荡然无存,仿佛山尖上的雪莲花儿似的,特别纯净。他说,妈妈,我想通了。
倪珂走近他。简森似乎是醒了,似乎又没有。焦距集中的目光,像春夏交融时分破土而出的土鼓藤,一夜之间牢牢攀附
起灰白的天花板,扯也扯不开。一般病入膏肓的人回光返照临行诀别时都这么个表情,看得家属如鲠在喉悲从中来。不
过简森丝毫没有病人的范儿,即便脸颊微微凹陷,唇色干燥晦暗,落拓而潮湿的面容依然藏不住引人注目的英俊。似乎
只要拔掉输液管,立刻就能蹦跶出去沾花惹草,还手到擒来,一沾一个准。
简森躺在那里灵魂出窍,面壁思过一般,直到倪珂在他身边坐下很久,他才向他的所在微微转了转眼珠,说了句“是你
啊”,又沉浸在长时间的静默过后问,“倪珂,我们认识多久了?”
“二十年吧。”倪珂轻轻开口,“怎么,撞傻了么。”
“不会。已经这样了,就算想再多傻些也没余地了……原来已经二十年了,不知不觉的,我都没有注意到。”一脸难掩
的倦容,他合起眼睛说,“你来很久了吧,为什么没有说话。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我只是坐在你一直坐的位置,我只是想知道这样一声不响地看着一个人,到底是种什么感觉。”
“什么感觉?”
“不太好。”
简森轻轻地笑了。“你猜我刚才在想什么?”
“我想到了我们的十几岁。你喜欢绕一段远路与我比赛,并且乐此不疲。”没有等来他的回答,他自顾自继续说下去,
“每天放学我们都把单车骑得飞快,穿过高楼林立的大街和沙尘飞扬的小巷。我喜欢让你,因为我喜欢看你赢了以后的
笑容。腼腆的风轻轻拂起你的留海。阳光显出花瓣的粉白色,落满你瘦削的面颊和肩膀。美的不像话。”
记得一次雨下得很大。漫天密匝匝的钢针轰轰烈烈地扎下来,凶神恶煞的态势,像要打穿人的脊骨。
我在你身后,想叫你等我,又怕你不肯。人太多,往返穿梭。树也太多,静止不动。我在原地踟蹰不前,你已经骑得很
远,背影都逐步消失不见。我知道你不会等我,也知道怎么也不可能追上你。所以拣了条岔路,回家了——
那是我最爱你的时候。
倪珂埋下头,仔仔细细听简森说的每一个字,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