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后来,我怕了他。怕他脑袋里不断滋长的话语,chūn虫作茧一般(以缠绵悱恻的封闭性为特征)将我囚进他的故事里面。
我开始妄想着他在怎么妄想我,久而久之,似也养大了内生于我人格当中的妄想病。就像一条隐伏于地底的河,在悠长的遗忘中渐渐gān枯,却在连日的bào雨之后,重新泛滥成灾。
1.
因为怀孕的缘故,我请了长假。两年后再回报社,他成为我的主管。
请假前同事问我,休这么久gān什么去啊?我说怀孕了,去生孩子。同事笑一笑,不当真。因为我没有结婚,也不到非生不可的年纪。
(当时,报社在“全面电脑化”之后,积极而焦躁地走向“全面网络化”。改稿、请假、辞职、骂人,一律上网。男同事在系统测试期间,把“请假练习”当作搞笑电玩,每个人都请了一次流产假。这很真实地反应了“流产”在请假表中,是一个虚设的词,一种不名誉的懈怠。已婚女人不曾动用,未婚女人不准动用。)
我不曾害喜,只感觉rǔ房胀得发硬,像是有铜币在皮下浮浮dàngdàng,rǔ尖一碰就痛,跟受伤的鸟喙一样怕生。某个斜阳将椅子拉长的午后,我做了一个让一切都清晰起来的白日梦,醒来马上打电话,给正在上班的建平,告诉他,我怀的不是他的小孩,是一条怀孕的蛇。我的下腹盘据着一团横行绕转的痛。我怀着一条正在产卵的蛇。
童年时期我曾打死一条怀孕的蛇吗?我不记得。但是我肚里的蛇使我相信,是的,我曾失手终结了某个无辜的生命。我对此不复记忆并非因为它不曾发生,是因为我忘记了。记忆若经得起擦拭、改造,就经得起发明与创造。我甚至在“记起自己的遗忘”的同时忆起了,那是一条闪着夜光的青蛇。
(印度不就有男人娶狗、女孩嫁蛇的故事吗?一个男孩成年后怪病不断,瘫了一对手脚,聋了一只耳朵,病了许多年,总算能拄着拐杖勉qiáng行走。男人见了占卜师,在命运的引导下记起了十七年前,他十五岁的时候,曾经拿石头砸死一对正在jiāo欢的狗。他坏了人家的好事,必须赎罪偿还,于是到街上找来一条流làng狗,给它名字,帮它洗澡,再为它披上婚纱,娶了她。)
建平带我去看妇产科,医生验尿、量体温、照超声波,宣布我并未怀孕。这让
我更坚信自己体内住的不是人类,是一尾躁动不安的蛇。她不必然是为了复仇而生,她只是要我把命还给她。她一再一再寻觅生路,时而下探直肠,时而窜上食道,要我把她生出来。她令我像个孕妇般不时呕吐、拉肚子,倒像是害喜了。
我无时不感到一份巨大的、饿的恐慌,恍若一条蛇渴望一头大象,觉得自己有责任喂养她,却又害怕将她养得太大,终究要将自己的性命赔给了她。我不由自主地失控着,于失控中勉qiáng控制自己的身体,坠入“bào食,呕吐”的循环。
鲤上瘾 第二部分 不曾发生的事(2)
第二次进医院,看的不是妇科而是jīng神科。据说我有自残自杀的倾向。我喝下掺了铅的咖啡,将甲虫磨成粉末,揉进我买来的“破血药”里。我还吞了几滴水银,拿刀割开肚子,试着把手伸进肚里去掏。我并不想伤害自己,我只是要将肚里的蛇排出而已。
我的病房果真又白又软。跟电影里的一样。我亲身体验了当代现实的“虚拟特质”:先看遍了jīng神病房,再住进jīng神病房。于是像演员一般入了戏,以为自己身在3D电玩或电影场景之中。愈是尖锐的真实,愈是被“反复的虚构”磨损到失去真实性。就像我与自己的病:于今再追忆其中的细节,有时候,也会怀疑这“曾经病着的自己”,是否出自我的幻想。
总之,我并不讨厌自己“身为jīng神病患”的第一天。我把自己当作“欲望号街车”的白兰琪(Blanche这名字,恰恰也是白色的意思)或“惊魂记”里的诺曼(Norman这名字,经由我执拗的认定,指的是normalman,“正常人”的意思)。病房的软墙,洁净地拉成一道优雅的立面,不是用砌的,倒像是敷起来的。美式棉花糖一般,高度控制的安全感。适合拍卫生棉广告,或婴儿尿布。我就这样住在一块豆腐里面,将自己懒成一块豆腐。白得发慌。
建平每日准时下班,带着一束花来看我。我说带我走,让我离开这里。宁愿在布满危机的生命里活,也不要在白得发慌、甜到发腻的安全感中,无聊至死。这是一家爆满的公立医院,急诊病患苦等chuáng位,一切好说。建平答应了我,先办理结婚手续取得监护人的资格,阻挡我父母的意志,再向院方争取出院。医生警告建平,“你正在承担很大的责任、很大的风险,请你再考虑几天。”建平当日就将我领出那个白色房间,我总共只住了十一天。此后我成了建平的妻,他是我生平仅见,最勇敢的爱人。
我肚里的那尾青蛇,jiāo给了某个道观的仙姑。“原因很简单,只有这个仙姑‘同意’你的腹中有蛇,你说的话只有她听得懂。”建平说到“同意”两字便笑了,笑得丝毫不带嘲讽的意味。
他告诉我,那仙姑玩了一个禁不起见证的把戏,作法将蛇自我腹中取了出来。这过程我一个字也不记得,是建平告诉我的──我如何在南京东路与复兴北路口、外商汇聚的现代繁华之中,逛进一间NewAge店铺,买下一组昂贵的“花jīng七嗅”,获赠一堂名为“月神之诉”的按摩疗程,然后在店员的引介下,绕进长chūn戏院背后的小巷,爬上一道细窄而jīng致的阶梯,穿过刻着“物之哀”的古董木门,指名“净梦老师”──这一切,我全都不记得了。
按照建平的说法,这个“净梦”,说穿了,就是道观的仙姑,这仙姑无疑是个假货,因为“gān,”建平说,“她还真的搞出一条蛇给我看呢!”无论如何,这个假货赶走了我的心魔(噢我看到了!把它拉出来放生了!──仙姑编出一个全新的谎,让它赶走旧的谎)。谎言的“真理性”比事实更qiáng,因为它诉诸人的主观。只有疯狂可以治疗疯狂。
此刻我来到这里,来到自己的书写之中,幸存者一般,自以为流畅地、使用理性的话语(或者说,剔析并操练着话语中的理性),讲述我的疯狂。我说,“我知道自己曾经病着”,这句话的关键词是“知道”,以及“曾经”。我知道,我曾经。于今我知道我已经不再,不再“在那里了”。
鲤上瘾 第二部分 不曾发生的事(3)
当我说我“不在那里”,意思是,我正在离开。当我说我正在离开,意味着我曾身在那里,我正从那里过来。我无意否认自己在彼方的人生。
2.
两年后重回报社,上班第一天,碰上他的升迁日,“今天开始,要改口叫他主任啦”,一伙人急着下班,催讨一夜酒菜。我们来到一间木头酒吧,酒吧门口躺着一条老狗,雌雄莫辨,温暖破旧。吧女不是吧女,是两个剃了平头的“歹客”(dyke,帅女子,她们俩的马子美艳*,令在座的男人捶胸顿足)。
午夜两点一刻,我们才刚落座,邻桌就发起酒疯,是个高大的胖男孩,穿着布景般热闹夸张的女装,挥着毛茸茸的紫色披肩,高声喊着无奈、无奈啊。
男孩的女伴对我笑一笑,说,“我妹喝醉啦,请原谅。”我也笑一笑,拿出自己的烟。主任见我也抽烟,随即拉长身子跨过桌面,替我打火。我露出一点意外的神色,谢了谢。我们这个世代的男人,已经不玩绅士的游戏了。
隔桌那男孩拍拍我的肩,问:妹妹,你抽的是什么烟?
VirginiaSlim。我说。
给我一根吧,我喜欢VirginiaWoolf。他说:她是我的祖师奶奶。
我把烟递给他,顺便问道:你还在念书吗?
“六月就毕业了,实践大学,我念的是服装设计。”他的声音在酒杯里醉得发妖,四肢被窄小的桌椅束得发僵,像个生化人。
“今天我上台走秀耶,妹妹……”他张开塑料假人般茫然的眼神,说,“毕业展结束了,我就找不到借口穿自己的衣服了。”
“我妹也是实践毕业的,”我说,“你应该叫我姐姐。”
什么姐姐呀?
男孩挺起胸部,抬高了音阶:讲到对男人的历练,你会比我资深吗?我十四岁出道,已经搞过一百多个男人啦,要不是为了这场秀,吃了一个月的素,不知道还要再进账多少个!你呢,你有几个?你体会过几个男人?我看你连我的零头都捡不齐吧!
那可不一定。我学着摆出一种“弹性疲乏”的、油条的老态。
现在是怎样?要报数吗?他说。
我不敢,我认输。
他把烟放下,直视我的眼睛:叫姐姐。
“姐姐。”
“加一句‘是的’让我慡一下。”
“是的,姐姐。”我甘拜下风,做了他的妹妹。
也许是我与“姐姐”演出的这一幕吧,让主任觉得我是一个“容易”的女人。边界模糊的女人。很好闯的、容易上手的女人。送出“诱发”与“暗示”的气味,自以为丰美多汁,就不愿辜负了当猎物的天分,呼唤血与渴。
苦闷中年最顶不住的,大概就是这种“随便”的女人吧。礼物般的女人。
(假如与“姐姐”的那一幕,在一群与我同龄的女人面前、分毫不差地重演一次,则我的女朋友们大概只会说:嗯,这是一个豪慡的、不带偏见的女人。)
一个礼拜以后,我记得是三月十九日,*受了枪击,隔天就要投票了。报社自发地围上拒马,像个预领了荆棘的罪人。这家被称为“统媒”的、蓝到发红的报社,在它老练而世故的传统里得知:假如国民党的连宋当选,绿营的群众必将怒聚而来,砸烂他们的财产。
夏夜两点半,拒马工人还没忙完,我正要下班。
chūn夜微凉,浮躁着cháo湿的不安,像发病冒汗的掌心。整座城市仿佛蹲在火炉上,像一碗熬煮的汤,等着熬过这一夜,看汤碗是否在明日破裂。许多人家亮着灯,电视还没关。这一晚很长,我决定散步回家,在忠孝东路走走跳跳,想象自己正在躲雨。过了基隆路、松仁路,就是忠孝东路五段,台北huáng金地段的一截大肠,接收小肠送来的食糜,吸收水分与电解质,将余下的残渣化为粪便,送往直肠。这段路上的坑dòng与狗屎,像老朋友一样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