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翩翩(10)
柴旺像那些摊主一样,把chūn联一副副摊开,上面压上一些砖头——怕风大时将其掀飞。他的摊位靠近大路,很显眼。那些chūn联一出来,果然引起了路人的瞩目,他们大都惊叹着说,哎,这是真字啊!好像印刷体的字就不是字,而用墨汁浸润的字才有血有肉。然而看的人多,买的人少,大多的人都嫌chūn联的内容看不懂。比如“贤乃国家之宝,儒为席上之珍”,很多人把“儒”读成“需”,说,“需”是什么呀,能是席面上最好的东西,咱咋没吃过呢?其中一个卖chūn联的插话问,那个玩意是天上飞的、地上跑的、还是水里游的?柴旺对“儒”也是一知半解的,他随口说,这字人字旁,一准跟人有关,地上跑的吧。于是卖chūn联的人都笑。
整整一天,柴旺只卖了五副chūn联,大大小小的福字倒是卖了不少。到了收工时,卖了二十多块钱,去了成本,比理想中的要少,但他并不沮丧。当他回到城西时,天已黑透了,他先去了刘家稳家。刘英正在做饭,见了柴旺,亲切地叫了一声“柴哥”,把他迎进里屋。刘家稳见了柴旺焦急地问,怎么样?柴旺说,人家都喜欢那字,说是字好看,就是不懂字的意思,所以福字卖得多,对联少。刘家稳叹了一口气,说,没办法啊,这是一个粗鄙的时代,风雅的人少了!柴旺说,你那笔够粗的了,它们还嫌字单细不是?刘家稳笑了,说,“粗鄙”和“粗笔”是两码事儿!柴旺说,我不懂那么多,我想人家得意啥,咱就给他写啥呗!多点喜字福字财字宝字,一准好卖!刘家稳负气地说,那我就写这样一副chūn联吧,上联是“多喜多福和和顺顺”,下联是“多财多宝团团圆圆”,横批是“美美满满”,柴旺跳了一下脚,说,这对联叫绝了,把你家“和和顺顺”的名字都弄到里面了,好得没边了,咱就写这样的,一准好卖!刘家稳又叹了一口气,说,如今真正的好东西没人认啊。柴旺说,你刚才说的这对联就是好东西,我都认,别人更得认了!你辛苦辛苦,今晚再写上一些这样的,明儿赚头就更大了。说着,将挣来的钱拿出一半,分给刘家稳,刘家稳一再推辞,柴旺急了,说,你要是不拿着,我就不去卖了!刘家稳这才抖着手接过来,激动地看着那钱,就像他当年接过和和顺顺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时的表情一样。
柴旺惦记着chūn联,一夜没睡塌实,他从炕上爬起来后,穿上衣服,脸没洗牙没刷的就去隔壁了。刘家稳一定是贪黑写字了,他的眼圈是青的,脸色灰huáng。他正坐在炕上喝粥,那端着粥碗的手哆嗦着,看来是拿笔拿得久了,累伤了胳膊。以往柴旺看见的都是刘家稳坐在轮椅中的情景,他习惯用一块布罩着腿,冬天用的是一方绿毯子,夏天用的是一块米色的亚麻布。所以当柴旺猛然看见他的残腿时,心“咯噔”了一下,他分明是看见了两截gān枯的树桩!虽然隔着棉裤,但他好像看见了断裂处的累累伤疤——那有如被雷电击中后留下的黢黑的印记。他心痛了。刘家稳显然没有料到柴旺这么早来,他慌张地放下粥碗,想扯过毯子盖住腿,但已经来不及了。柴旺赶紧抱起chūn联,往外走。刘英在他关门的一瞬说:柴哥辛苦了啊。柴旺连忙说,不辛苦,不辛苦!想到刘家稳说她颈椎有病,就忍不住回头张望了一眼,把目光放在她的脖子上,心想这么挺直、雪白的脖子,怎么会有毛病呢?直到出了人家的院子,才想到自己是看反了地方,颈椎在脖子的后面啊,不由得兀自笑了两声。
腊月的商场就像逢了初一和十五的寺庙一样,热闹得不得了。新世界商场的门一打开,便是顾客盈门。卖chūn联的生意也跟着好起来。刘家稳的工夫没有白费,新写的对联出手很快,一个上午,就卖了二十多副。但也有人发牢骚,说是手写的字寒碜,还说那红纸不带金边银边的,太素气了。柴旺从不跟这样的人计较,心想你喜欢就买,不喜欢就买别的啊。卖chūn联的间隙,柴旺喜欢看从里面出来的人买的东西,女人们提着的多是衣服呀、裤子呀什么的。一到过年,针织品的生意就红火了,有钱的人家里里外外都要换新的,而一般的人家也要将背心短裤、线衣线裤换个新。好像不穿点新的,就没过年似的。看到那些穿戴光鲜的女人,柴旺会想,什么时候也让自己的老婆穿上这样好的衣裳呀。这时他会在心里暗暗叹上一口气。男人提出的年货和女人可就大不一样了,多半是烟酒副食,柴旺看着,眼馋得不得了,心想将来儿子出狱了,他们还清了饥荒,一定要美美过上一个年。买上几瓶好酒,再买上熏的五香猪手、jī翅、鱼gān,吃个够。他还要给老婆买上一条毛料裤子,一件软缎绵袄,一双棉皮鞋,再配上一副皮手套,好好打扮打扮她。除了张望进出商场的人,柴旺也爱张望对面的两幢米色楼房。它们是去年盖起的新楼,与新世界商场隔着一条街。楼房里住的都是有钱人。据说这房子是地热的,地面像火炕一样,人们可以坐在地上喝茶看电视,柴旺羡慕得不得了。其他卖chūn联的人跟柴旺一样,也喜欢在生意的空闲抄着袖子张望那两幢楼。看来屋子里暖气太足,大多的人家都开着气窗,有的甚至把阳台的窗户也打开。柴旺想,要是这多余的热气能跑到自己家去多好啊,这样老婆就不用起大早去北山的贮木场拉树皮了。卖chūn联的人中有一个叫老皮的,他的手指间始终夹着香烟,抽一口要咳嗽一声,然后再吐上一口痰。吐痰是个肮脏事,所以去他的摊位买chūn联的人少。他闲站的时候多,眼珠子也就不停地转,东看看西看看,嘴也不闲着,不时发点感慨。有一刻,他觑见对面楼上的阳台出现一个穿着水红色毛衣的女人,就大声说,快看,那娘们多俊啊。待大家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张望那个女人时,老皮忽然吧唧了一下嘴,说,那屋子是地热的,这女人的男人日她,都不用上chuáng啊。说得过往的人都爆笑起来。
福翩翩(11)
这天下来,柴旺赚了六十多块钱。晚上蹬着三轮车回家时,他还没忘了观察是否有顺路的活儿。在一家粮油店的门口,恰好碰见一个扎煞着手的女人,她的脚畔放着两袋面,她打了三辆出租车,都没乘上,正恼火着。她见着柴旺,吆喝了一声:蹬三轮的,三块钱,把我和这两袋面驮到自来水公司的家属楼,gān不?柴旺说:gān!就停下车,帮她把面放上去。怕那女人踢着chūn联,他将它们捆到车的横板上。这女人一坐上去就骂出租车司机,说是快过年了,出来的人多,他们活儿好,就牛气了。柴旺从她的絮叨中得知,一个司机的车里已经有个乘客,嫌她去的地方不顺路,没拉她;一个司机朝她多要两块钱,说是两袋面等于一个人了,她让那人赶快滚蛋;还有一个呢,说拉人可以,拉面不行,他的车的后备箱刚清理过,两袋面一进去,后备箱就得成了烟道,被熏染脏了。女人在喧闹的市井声中大声骂着:你说那后备箱又不是大姑娘的那个东西,不能随便进,他这不是明着熊人吗!把柴旺听得嘿嘿笑起来,心想今晚回家可有话跟老婆学了,也让她开心开心。
把那发了一路牢骚的女人送到目的地后,天已完全黑了,白天时瞎了一天的街灯又复明了。毕竟在外面站了一天,又猛蹬了一通三轮车,柴旺的腿酸了,背上也汗津津的了。待他到了城西时,腿有些发木了,想快蹬却蹬不动。路过有来杂货店的时候,柴旺忽然看见刘英站在路边。他以为她来买个酱油或醋的,就说了声,买东西去啊?刘英叫了声“柴哥”,迎着他走过来,小声问,今天的chūn联有人买吗?柴旺说,比昨天qiáng多了,没少挣,六十多块呢!刘英长吁一口气,说,那我就放心了。昨晚他为了写通俗的chūn联,熬了一宿。我还寻思着要是没卖多少,我就把钱给你,你再给他,就说是卖得的钱,让他痛快痛快。你不知道,柴哥,我们搬到城西这么多年了,我还是头一回见他这么高兴,他累是累,可他知道chuī口哨了,他得病后,这还是头一回chuī口哨呢。还有,这两天他也不和我顶嘴了,要是以前,我说什么话,他都逆耳,要跟我发脾气。柴旺说,人一有事情做,心里高兴,脾气就顺了。可惜不是天天过年,要不我天天都帮他卖chūn联!刘英“咯咯”笑了,她笑起来的声音非常清脆、明媚,听得柴旺心里怪痒的。刘英拿出一百块钱塞给柴旺,说,这个你拿着,赶上哪天卖得不好,就从这里拿出个十块八块添上给他。柴旺推辞着,两个人的手不知不觉扭结在一起,虽然隔着厚厚的棉手套,可柴旺还是红了脸,心想这不等于拉别的女人的手了吗?
柴旺收下了那一百块钱,想着过几天变着法儿把它还回去就是了。他不愿意别人看见他和一个女人在大街上拉拉扯扯的。他真想告诉刘家稳,你老婆对你真是疼啊,你在她那里落下的都是好啊,可别瞎琢磨了!可他明白这个事情是个秘密,不能说的。以前他就对刘英印象不错,今晚的接触,使他觉得这个女人愈发可爱了,以至于推开自家门时,他的耳畔萦绕的还是刘英那少女般天真烂漫的笑声。
柴旺每天早出晚归,生意时好时坏。但柴旺反馈给刘家稳的,总是一个“好”字。柴旺家的连续去了几趟北山的贮木场,驮回的树皮堆成了个棕红色的小山。她用卖兔子得来的一部分钱,给王店买了两瓶二锅头,一块酱牛肉,三斤花生和一斤黑芝麻糖。当柴旺家的把这些东西送给王店时,他叹了一口气说,你这个女人啊,心太善了,谁给你点好处,你能惦记人家一辈子!柴旺家的说,人家给我一,我要是有,就会还十啊。可惜我家太穷了!
小年了。一大早,柴旺家的就起来烧香祭灶了。待柴旺起来,她已蒸好了一笼屉黏豆包。柴旺蘸着白糖,一口气吃了六个。柴旺家的怕他吃多了胃会反酸,就端过咸菜碗,让他吃几口调和调和。
柴旺家的说,今天过小年,不管卖多卖少,今晚可得早点回家啊。我包好饺子,等着你回来下。
福翩翩(12)
柴旺用筷子挑着根咸菜,小口小口地咬着,说,吃过了饺子,你得让我吃“那一口”,我就早回。
柴旺家的笑着说,世上哪有那么多好吃的都留给你?你要是不早回,我自己先吃!
一个人怎么个吃法?柴旺嘿嘿笑着。
柴旺家的说,反正不是你这么个吃法!说着,她夺下柴旺手中的筷子,嗔怪道,你怎么跟jī似的鵮着吃?
柴旺像小孩子一样撒着娇说,这咸菜太齁,我就得这么吃啊。
赖皮缠!柴旺家的笑骂了他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