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皮缠要出工了!柴旺在老婆的屁股上拧了一把,戴上棉帽子和棉手套,把chūn联放在三轮车上,摆他的摊儿去了。
兴许是过小年的缘故,新世界商场比往日更热闹了。买chūn联的人络绎不绝。有个卖chūn联的吆喝着:买chūn联了,买chūn联了,买上一副岁岁平安,买上两副月月发财,买上三副天天快乐!人都爱听个吉利话,所以到他那里买chūn联的就多。柴旺不甘落后,也学着吆喝:买chūn联了,买chūn联了,我的chūn联自己写,真心真意好运气!果然,来他的摊位的人也不少了。
中午的时候,柴旺像以往一样买了两个烧饼,站在寒风中吃下。吃完,他正拍打着落在胸前的饼渣呢,忽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喊他:老柴!柴旺循着喊声望去,竟然是与他一同烧过锅炉的黑头!他穿着笔挺的裤子,一件棉皮甲克衫,没戴帽子,头发梳得又光又亮,脚上的皮鞋也是又黑又亮。他的皮肤显白了、润了,看上去年轻了好几岁,仿佛是脱胎换骨了。
柴旺想跟黑头握下手,但他伸出去后又缩回来了。黑头倒是大大方方地拍着柴旺的肩膀说,老柴,我在外面常能想起你来啊!咱们在一起的那几年,有滋味啊。
柴旺嗫嚅着说,看你这样子,一准是发了,不当厨子了吧?
黑头说,合该我时来运转!我当厨子时,有天一个电视剧组借用我们餐馆拍出戏,需要个配戏的厨子,我就上了,结果他们都说我演得好,说我天生是吃演员这口饭的人,我就扔下马勺,跟着他们跑龙套去了!
柴旺“哎呀”叫了一声,说,那以后我在电视上能瞅见你了?真是想不到!
黑头说,我在戏里都是小角色,你也不会注意到的。
柴旺说,小角色演多了,不就成了名角儿了吗?
黑头对柴旺说,他这次是回来离婚的。前些年老婆嫌他无能,一直跟他闹离婚,他拖着。现在他看开了,想离,老婆又不gān了,说是跟他感情深,不能说了就了!黑头跟柴旺骂着老婆:妈的,以前她整天跟我抡风扫地的,没个好脸子,现在看我混出点人样了,就赖上我了!早晨给我煎荷包蛋,中午给我炖排骨,晚上给我端洗脚水,你说这种势力眼的女人谁还敢跟她过啊?黑头忿忿说着,他怀中的手机响了,他在掏手机的时候跟柴旺说,我要去买点烟酒串个亲戚,你忙你的啊,改日再聊。柴旺讪讪地笑着,说,得空儿去我那里坐啊。
看着黑头的背影,柴旺是又羡慕又难过。心想同是烧锅炉的,人家就能混出个人样,而自己一事无成,还得站在寒风中出苦力,实在是无能啊。这样一比较,就有点打不起jīng神,别人大声吆喝着招揽生意时,他也不跟着吆喝了,有人过来问他的chūn联怎么卖时,他yīn沉着脸,爱理不睬的,好像卖与不卖于他无gān。所以有那么一、两个小时,他的表情是僵的。但柴旺毕竟是柴旺,他钻了一会牛角尖后,想起了老婆嘱咐他今儿早点回家吃饺子的话,马上又心平气和了。他想黑头表面上看是过好了,可他心里过得不好。而他柴旺呢,表面看着过得寒碜,可是心里却是光明的、温暖的!一个男人只有心里过得好了,那才是真的好啊。
柴旺又起劲地叫卖他的chūn联了。下午起了风了,chūn联在风中猎猎抖动着,新世界广场的门前就好像腾起了无数簇火苗。三点多钟,天色便有些发灰了,商场的很多商贩都提前闭店,准备回家过小年了。从商场出来的人多,进去的少了。到了四点,太阳已经到了山脚,想必它也是在寒风中奔波了一天,看上去苍白、疲惫,恨不能一头栽倒的样子。商场已经关门了,做生意的人也都收摊回家了,可柴旺还守着他的生意。老皮临走的时候说,柴旺,天要黑了,人都回家过小年去了,你别在这耗着啦,哪他妈的有人买啊。柴旺说,再等个半小时左右的,兴许有过路人买呢。
福翩翩(13)
商场跟住家到底是不一样,说热闹就热闹得没边际,说冷清就冷清得过了头,店门一闭,真的是门可罗雀了。柴旺把三轮车挪到路边,把chūn联一条条地搭在上面。这样能离过路人更近一些。街上行人车辆都不少,但没谁停下来买他的chūn联。柴旺想,买chūn联是个吉祥事,人们肯定喜欢阳光灿烂时买,那样会觉得一年都有光明。这样一想,也打算回家了,可恰在此时有一个老头凑上前来,要买三副chūn联。说是一副贴在大门上,一副贴在二门上,一副贴在仓棚中。柴旺暗喜,因为他让刘家稳特意写了几副与仓棚有关的chūn联。仓棚是盛粮食和鱼肉的地方,虽然不住人,但那些有阅历的老人,把它看得比住人的房子还亲,过年时爱给它贴上副对联。对联中少不了“鱼满仓”“粮满囤”的字眼,横批则是千篇一律的“年年有余”。老人除了买chūn联,还买了两个大福字,六个小福字。柴旺收了钱,把它们卷在一起,递给老人,说,您老过年好福气啊。老人颤声回道,你也好福气啊。
就是这份生意,让柴旺打消了回家的念头。太阳落山了,天色越来越暗,柴旺觉得身上阵阵发凉,就原地转着圈,活动活动手脚。虽然他用砖头压着chūn联,但它们的边角还是被风chuī得一抖一抖的,仿佛也害冷的样子。柴旺对着风说,刮吧,刮吧,过些日子chūn天来了,你们也就没命了!风好像真的听懂了他的话似的,突然间嗷嗷叫起来,打着旋儿刮起狂风。这阵风把柴旺刮得站不稳脚了,三轮车上的chūn联也被chuī得刷刷刷地急响,只见两张福字被风抽了出来,翩翩飞起来。柴旺趔趄着,跳着脚去够福字。有一张被他抓了回来,另一张却是被风裹挟着,飘摇着过了街,朝对面的米色小楼飞去了。柴旺眼巴巴地看着它忽高忽低地接近靠西的那幢楼。中间门dòng的三楼的阳台敞开着,它在那儿微微沉吟了一下,然后一跳一跳地进了这户人家。柴旺心想,幸好是张福字,要是他卖烧纸和纸钱,这样的东西飘进去,人家忌讳,不骂死他才怪呢!
狂风肆nüè了五、六分钟后,渐渐平息下来。风去了,路灯亮了。柴旺见街上行人和车辆都少了,他确实没生意可做了,就把摊开的chūn联拢到一起,准备回家了。他刚上了三轮车,才蹬了几下,就听街对面有人吆喝:哎,卖chūn联的,等一等!柴旺停下来,看着那人穿过街道,待他气喘吁吁地到了跟前时,柴旺说,你要几副啊?
那是个三十多岁的矮胖男人,圆脸,小眼睛,塌鼻子,额头上有好几道疤。他没戴帽子手套,穿黑貂绒的短衣,大约急着出门,扣没系,敞着怀,露着里面穿的一件灰色羊绒毛衣。他问柴旺,这里就你一个人卖chūn联吧?柴旺说,天都黑了,就剩我这一份了。那人问,你这儿是不是刚丢了一张福字?柴旺说,啊,是有一张,一阵大风给刮跑了!那人又说,是自己写的福字吧?柴旺说,是啊,我求邻居写的,他的水笔字才好呢。那人一咧嘴,说,福字飞我家去了!拿着,这是给你的赏钱!说着,从裤兜里掏出一沓百元钞票,拍到柴旺手中。这人手劲大,再加上柴旺毫无准备,他被拍得抖了一下。那人说,今天过小年,老天爷帮忙给送福字,我今年一准发!柴旺握着那把钱,说,一张福字,你给这么多钱,我不好意思拿啊。那人说,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赏的就是赏的!你不知道我是谁吧,告诉你,我是花疤瘌,听说过吧?柴旺握着钱的手哆嗦了一下,说,太知道了,五福酒楼和四喜洗浴中心都是你开的。那人说,那你还罗嗦什么?柴旺赶紧说,那我可就揣起来了,谢谢啊。
花疤瘌说了声“不谢”,摆摆手,穿过街道,回楼了。柴旺呆在路边,像做了一场梦,许久才缓过神来。花疤瘌是小城的名人,他仗着手下有几个敢舞枪弄棒而又死心塌地跟着他的小兄弟,硬是把一家经营不错、地段甚佳的超市qiáng行贱买过来,开了酒楼。只要酒楼生意稍稍不好,他的弟兄们就会提着刀,到各个有实权的单位去要挟,说是最近怎么不去五福酒楼了?吃不起了吗?吃不起的话就拿人赊帐啊!一般的领导不愿意招惹这伙儿地痞,所以赶紧找个借口去那里吃上三顿两顿的,算是买个平安。传说他利用洗浴中心的小姐把公安局长牢牢套住了,暗地认了gān兄弟,所以在市面上始终颐指气使的。这花疤瘌原来的外号叫胡疤瘌,胡是他的姓,疤瘌是因额头的那些刀痕而得名的。后来有个能掐会算的看了他额头的疤痕后,非说那些刀痕形如牡丹,给他带来了旺运,他等于是头顶着富贵花,所以他自己把胡疤瘌改成了花疤瘌了。花疤瘌房产很多,暗中养了好几个女人,柴旺想这幢米色新楼里住的也许就是他的姘头。
福翩翩(14)
钱是好东西,可是因为不是劳动所得的,而给他的人又是花疤瘌,柴旺心里很不舒服,觉得这钱不gān净。他数了数,一共是八百块。这是他一个月都挣不来的,一个“福”字却做到了。他叹了口气,琢磨着这钱该怎么个用法。想来想去,竟然想到刘英身上去了。记得刘家稳说过,如果赚了钱,就给她买一个颈椎治疗仪,那个东西七百多块,刚好能把这笔钱花掉。再说,这病危害大,要是不及时治,将来真的瘫痪了,那个家不就完了吗?柴旺可不想看到那么好的一个女人受罪。他想,这钱就使在刘英身上了。用途一确定,柴旺觉得心情舒畅了。他想这事回家不能跟老婆说,她会多心;更不能跟刘家稳说,久病的人疑心更大,他会想,你放着自己的老婆不打扮,心疼我媳妇是啥意思?
柴旺朝家走时,城里的爆竹声接二连三地响起,看来很多人家已经开始煮饺子了。他远远就看见老婆站在大门外迎候他,她显然是着急了,一见面就说,煮饺子的水早就烧开了,gān等你也不回,我都担心了,正想着找你去呢。
柴旺说,担心啥?这不好好回来了吗?
柴旺洗脸洗手,柴旺家的往灶里添了几块树皮,去下饺子了。柴旺拆开一挂鞭pào,取下半帘,在院子里放起来。鞭pào声刚一落下,空竹就汪汪地大叫起来,它叫得抑扬顿挫、格外清脆,仿佛要延续那爆竹声似的。柴旺笑了,冲那院的狗说,你也知道过年了?
柴旺吃过饺子后,就到刘家稳家去了。刘家稳穿了一件jī心领的紫红毛衣,头发梳理得很柔顺,正帮着刘英包饺子。柴旺说,你们家的饭够晚的了!刘家稳说,我知道你吃过了,你们家的鞭pào声都告诉我了。柴旺把当天挣得的钱分给刘家稳,刘家稳则把新写的几副chūn联jiāo给柴旺。柴旺在离开的时候对刘家稳说:你的字出了名了,我估摸着,今年起码有几百户人家贴你写的chūn联呢。刘家稳笑了,柴旺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发自内心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