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回到丛林的时候,天气很热了。树木密得像一堵一堵的墙。在草木茂盛的低洼处, 我在前方领路时,不止一次遭遇到蛇。一看见蛇,我就立起身子叫几声,huáng主人他们明白有 情况,就会站在原地不动。我一般不去把蛇弄死,只是希望它远远走开,别挡着我们的路就 行。大多的蛇探探脑袋就从草丛中弯弯曲曲地爬着走了,那些基本上是身上带有斑点的花蛇 。但是碰到浑身黑色的蛇就不一样了,它会耸起身子,对我发起攻击,我就毫不迟疑地扑向 它,用爪子踏着它,将它咬死。但是也有失手的时候,因为草丛实在太柔软了,有时踩它踩 不住,它一使劲就从我的爪子底下横穿出来,冲我的脸就咬过来了!好在我躲闪得快,能避 开它的袭击。这样,它顶多在我背上咬一口。它下嘴重,但我却觉得轻,因为我有一层毛来 保护。这样,蛇最终还是败在我的脚下。我咬死蛇后,小优总要抢先过来看,它懂得蛇有没 有毒。碰到有毒的,他就把它远远撇掉,要是没毒的,他就用一根绳子把它吊起来,拴在背 包下面。当晚就会有美味的蛇汤喝了。
夏日的丛林又湿又闷。我常常被大块的水洼给埋了半个身子。水洼旁的蛤蟆大概没见过 狗,趁机跳上我的背,呱呱地叫。太热的时候,我是情愿被水洼多埋一会的,可以除除身上 的热气。孙胖子对huáng主人说,阿huáng老是伸着舌头哈哧哈哧地喘,它比我们还怕热,是那一身 毛的缘故吧。他说要是让我们披条皮褥子在丛林中走,一天不就得热死了啊!他的话赢得了 大家对我的同情,所以一碰到水洼,就允许我进去打个滚,清凉一下。
丛林中比热更不能忍受的,是那些蚊子和蠓虫。蚊子是浅黑色的,蠓虫是深黑色的,它 们无论白天黑夜都成群成群地飞舞。它们在叮咬人上比蛇要凶多了,一叮就叮到肉里去。我 主人们的脸上、胳膊上到处都有被它们吸吮过的痕迹。他们不停地挠那些肿起来的小包,把 脸都挠破了,这使他们看上去丑陋不堪。有一天,一只大蠓虫咬了我的眼皮,肿得我睁不开 眼睛了。huáng主人他们见了我那副可怜相居然还笑,说我像个受气包。结果那两天我在领路时 视线模糊,常把他们带到荆棘丛中。我恨透了那些蠓虫。心想这丛林中能管住蠓虫和蚊子的 ,也许就是阳光了。阳光为什么不把它们全都一针一针地扎死呢?被蠓虫咬过的地方出奇地 痒,我总是用爪子挠,挠得次数多了,血就流了出来。血和鱼的味道很相似,有点腥。血是 黑色的。我不怕血,可我的主人却很怕血。一出血,他们就要往伤口涂药。药的味道实在难 闻,比我拉的屎还臭。
夏天也有可爱的地方。到了夜晚,鸟儿就在树上对着星星唱歌,唱得好听极了。huáng主人 他们也不舍得早点进帐篷歇息,他们拢起一堆火,也听鸟儿唱歌。在丛林里,chūn天开的花其 实很少,到了夏天,形形色色的花才风风火火地开了。那花开得千姿百态的,听huáng主人说, 红huáng粉紫蓝白的花应有尽有,而每种色儿又细分了几种。他说绒线花是深红的,百合花是浅 红的。说野jú花是金huáng色的,而向阳花是浅huáng色的。说芍药花是水粉色的,而手掌参花是深 粉的。他一给我讲颜色,我就不耐烦。他们哪里知道我这狗眼和他们看到的不一样啊。在我 眼里,黑白两色就够热闹的了。比如jú花的白,是最亮的白,你远远就能看到;而芍药的白 ,是隐约的白,要到近处才看得清楚。手掌参花的黑,是浓浓的黑,而豌豆花的黑,是浅浅 的黑。另外,看花其实最要紧的是形态,花是没有同一个模样的。比如百合花很像人笑的样 子,手掌参花就像一截一截的香肠。小朵的jú花跟人衣裳的扣子一样,而芍药花就像被蒸得 开了花的白面馒头。除了形态,花还有香气可以记住它们。一种花就有一种香。所以我觉得 人单单是从颜色上看花是傻瓜。
小优是四个男人中最丑的,可他比谁都爱花,他爱花差点丢了命。
有天傍晚,我们支好帐篷吃过饭后,huáng主人戴上眼镜用格尺绘图,刘红兵和孙胖子不时 地把一些数据报给huáng主人,小优无事可做,他对我说:"阿huáng,我带你采花去。"小优只要 不太累,睡觉前喜欢采上几枝花放在帐篷里。huáng主人曾说他这是搭花chuáng呢。我和小优离开驻 地,朝一片白桦林走去。一般来说,松树林里的花比较少,桦树林里的就很多。一进了桦树 林,我就发现了一片手掌参花,我用嘴拨弄了一下花,示意小优去采,可他毫不动心,一直 往前走。走着走着,我又看见了一片jú花,圆圆的jú花被风chuī得摇晃着,跟我们眨眼睛。我 又拨弄jú花,可小优还是不理睬,我就生气了。我想我陪你出来采花,见到了两片可爱的花 ,你却毫不动心,谁还陪你向前走啊?我耍起了赖皮,不在前面引路了,跟在他身后。天色 模糊之后,丛林中的蚊子和蠓虫就更凶了,我觉得耳朵一阵一阵地疼,看来那里又被咬了。 小优呢,他抹了避蚊油,当然不怕了。我装做走不动了,gān脆趴在一棵榛子树下了。小优回 头吆喝了我一声,接着往前走。我呢,不听他的吆喝,只是远远地盯着他看,直到我看不见 他。
突然,我听见了小优的呼叫:"阿huáng--"你们不知道,就是我看不见的东西,只要它 能发出声音,我远远就能听到,这点上我比人要qiáng多了。我寻着叫声飞奔而去,感觉要把自 己给跑飞了!到了那里一看,一头黑乎乎的东西正沙哑地冲小优叫着,小优举着双手,可怜 巴巴地后退着。我见那东西比我要胖很多,猜想它的力气比我大,硬是和它撕扯可能会吃亏 的。huáng主人说过,胖的动物都很蠢,我就悄悄溜到它背后,冲着它的小尾巴咬了一口。它嚎 叫了一声,在原地转了个圈,大约是想看看它的尾巴还在不在吧。我很奇怪,这家伙长得滚 圆滚圆的,尾巴却又短又细。小优趁那东西转身的时候,连忙朝一棵树爬去。我是第一次见 到他爬树,爬得那样快,简直赶得上松鼠了。那黑东西见小优上了树,就奔到树底下围着树 转圈。小优向我喊道:"阿huáng,咬它,你一咬它就跑了!"我就汪汪汪地冲它狂叫着。它大 约很讨厌我的叫声,没有多久,就垂头丧气地走了。它已经走得没影了,小优才从树上跳下 来,他瘫倒在地上,泪光闪闪的。他顾不得采花了,跟着我回驻地,每走一程就要栽跟斗, 可见已被吓软了腿脚。回到驻地,他说在林中遇见了野猪,当时他在采花,听见有一种怪声 传来,一看,原来是头野猪在树gān上磨牙,野猪朝他冲去的时候,他就飞快地爬上一棵树。 huáng主人问小优,野猪怎么没伤着阿huáng?小优说,野猪可能不喜欢吃狗,阿huáng要是兔子的话, 也就没命了!huáng主人皱着眉头告诫小优以后不要单独行动,真要是出去的话,要随时带着枪 来防身。他们还说,幸亏碰见的是野猪而不是黑熊,不然他早就没命了。
小优的话使我很难过,他竟然当着huáng主人的面撒谎,没说我救了他。人敢明目张胆地当 着狗的面撒谎,就是欺负我们说不出人话来。从那以后,小优让我做什么,我都磨磨蹭蹭的 。有一天他撞上一个马蜂窝,把脸蜇肿了,喝水吃饭都困难,我高兴得直撒欢。小优呢,大 约从我的举动中感觉到了什么,有一天他怯生生地拿着一条肉gān靠近我,问我:"你真的听 得懂人话?"我用前爪挠了一下地,对他点了点头,小优吓得掉头就跑,好像我变成了野猪 ,要吃他似的。我发现人一旦知道我们没他们想像的那么傻,就很惊慌。小优边跑边说:" 狗也能成jīng啊!"
4
有那么两天,主人们不像以前那么爱说话了。刚开始我以为是天热的缘故,天一热,人 喘气费劲了,怎么还能顾得上说话呢。后来我发现不是,因为huáng主人不断叹气,我就明白他 们之间闹不和,气不顺,话才少了。别说是人,就是几条狗凑在一起,有时也会闹不和。我 接受教官训练的时候,伙伴中有一条大耳朵黑狗,它最爱抢食儿了,要是教官扔给每条狗一 根肉骨头,它自己就要啃掉三根,十分蛮横。我们对它无比愤怒。好在这个讨厌的家伙最早 被陌生人给领走了。我想它肯定没有我命好,我能在丛林中听鸟叫,闻花香,能下河捉鱼吃 ,能和威武的白马为伴,它去的肯定是又冷又肮脏的地方,说不定连屎都吃不上呢。
听不到人话,我就听鸟叫。我认识了很多的鸟儿。最喜欢的是啄木鸟,一听到树gān发出 笃笃的声响,我就知道它在gān什么了。我不明白啄木鸟为什么单单喜欢吃树缝里的虫子,丛 林中虫子很多。有黑壳的发亮的虫子,也有软绵绵的白虫子。想必树缝里的虫子养得肥美, 吃起来味道好吧。乌鸦我是不喜欢的,因为它们总是成群成群地飞,它们黑压压的影子把阳 光都给挡住了。还有,乌鸦的叫声跟蛤蟆一样难听,真想不出这样的鸟儿能上天,它不该有 翅膀啊。huáng主人他们讨厌猫头鹰,它爱晚上时飞到帐篷附近的树上,它一叫,主人就从帐篷 跑出来,捡起石子去打猫头鹰。我不知道它怎么得罪了人,好像人人都讨厌它。不过,我觉 得它挺漂亮的,尤其是它的眼睛,到了夜晚时就像两颗星星一样闪亮。燕子和喜鹊长得很相 像,它们也最讨人的欢心。我后来落脚到金顶镇后,发现谁家要是来了喜鹊和燕子,那家人 就会很欢喜地从仓房中取出米来喂它们。要是猫头鹰不知趣地落到谁家屋檐上,主人就恨不 能一口把它吞吃掉了。在丛林中跟我相处最友好的鸟儿,是那些爱叫的山雀。它们小巧极了 ,也就我的爪子那么大。我卧在林地上的时候,它们就围着我蹦来蹦去的。胆子大的还落到 我背上跳舞。有时我与它们闹着玩,就突然站起来大叫几声,这些山雀就吓跑了。它们落到 我身边是集体从一个方向来的,逃跑时却是各飞各的,有的飞东,有的飞西,还有的gān脆就 近飞到帐篷上,不知所措地看着我。
我记得很清楚,huáng主人他们不爱说话的那两天只前进了一小段路。两天之后的夜晚,我 听见他们大声说话了,不过那声音不像平时那么柔和,很激烈,他们在吵架。huáng主人说要返 回去重新勘测,可刘红兵却说完全没有必要。孙胖子也说不该往回返,就是丢了一些数据, 按记忆大概补上一些就是了。"大概!大概!"huáng主人大叫着,"gān这个活怎么能用'大概 '这个词呢,'大概'就是误差!不管怎么说,明天一定要往回返!" 第二天清晨,我 们收了帐篷走回头路了。我记得来时的路,因为我爱撒尿,寻着尿味就能找回去。我想要是 一直走回到我们出发的地方,我就能见着杂货铺的母狗了,不知它生下我的崽子没有?生下 来的话又是几只,漂亮不漂亮?我还想念女主人用梳子给我理毛发的那种舒服感。然而,我 们只返了三天,就没有继续后退。后来我明白,是刘红兵丢了一段测量的数据,huáng主人为此 生了气。他们补齐了数据后,就折回身来,继续前进。那几天,我的耳朵灌满了"数据"这 个词,这使我明白,我们进丛林来,目的就是"数据"。人做事都是有目的的,不像我们, 被人支使着,没有自己的目的。我后来留意过被称为"数据"的东西,不过是一些写在纸上 的像蚂蚁一样的东西,我不明白这有什么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