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快走出丛林的时候,白马死了。它是怎么死的,我至今弄不懂。主人们有说它是累 死的,有说它是病死的,还有的说它是饮水饮急了,把肺给弄炸了。我还记得那是中午,主 人们围在一起吃饭,我到河边喝水时见白马在找草吃。它吃草的样子很吃力,好久才啃一口 ,我想那草枯了,没有夏天的好吃,它才吃得慢。它见我去河边,也拔腿跟到了河边。我喝 完水回到主人身边时,白马还在饮水。等我们要出发了吆喝它的时候,发现它还在河边。它 不是站着,而是躺着,一动不动的。小优未到它跟前就说:"白马像是死了!" 它的身 子在岸上,可四条腿却浸在水里。水流过它的蹄子,那四个蹄子就像磨光了的漆黑的石子似 的。huáng主人流下泪水,刘红兵也哭了。小优没哭,但他伤心得坐在地上,好久没起来。huáng主 人说,白马跟了他们一路,不能就把它这么抛下,láng、乌鸦和老鹰会把它吃光的,于是,他 们四人用铁锹轮流着挖坑,把白马给埋了。那坑很大,他们挖了很长时间。我看着白马被扔 进坑里,心里难过极了。我跑到河边流泪,我的泪落进水里,不知跑哪里去了。
没了白马,人们把该丢弃的东西丢弃,将白马负担的东西由四个人分别背着,这样行进 的速度就格外慢了。好在也就是几天的时间,丛林开始飘雪时,我们结束了勘察,到达了金 顶镇。
那时镇里的招待所是幢长方形的矮房子。一垛一垛的柴火整齐地码着,看上去像是一堵 一堵的墙。院子中有许多不落叶的樟子松树。树上有一朵一朵的白花。我没见过开花的樟子 松,就跳起来摘了一朵。原来是纸花!huáng主人问招待所的一个满脸长着黑点的女人说:"树 上扎着这么多纸花gān什么?"那人叫着说:"你们不知道啊,毛主席死了!"一听说毛主席 死了,我的主人们愣了一会,都哭了。huáng主人边哭边问什么时间。那人说了一个日子,我忘 了。但我记得huáng主人说:"原来我们去大黑山的时候,毛主席就已经死了,可那里还在放电 影,没人说起啊!"那女人气呼呼地说:"放映队连金顶镇都不来,却老是去大黑山!那里 才有几号人,值当给他们放电影么?!准是放电影的看上了那里的女人!"发完牢骚,她又 说:"大黑山那叫什么地方,半个月送不上一次信报,电台一个也收不来,什么消息到了那 里,都晚了三秋了!"
huáng主人他们的到来,把镇长引来了。镇长又高又瘦,翘着个长长的下巴,让我觉得那下 巴上都能摆上一只酒盅。他见了huáng主人他们就挨个握手,说:"辛苦了,辛苦了!"见huáng主 人他们泪汪汪的,他就问怎么了?那女人说:"他们才知道毛主席死了!"镇长"噢"了一 声,说:"你们在丛林里走了好几个月,难怪难怪。不过,也有让你们高兴的事,'四人帮 '完了蛋了!"镇长接着说了四个人的名字。这四个人我都没听说过。huáng主人对镇长说?quot; 别瞎说。"镇长梗着脖子说:"这怎么能瞎说呢,前几天我们还庆祝了呢!今晚你们该多喝 两盅,庆祝庆祝!""真的啊?"huáng主人立刻就笑了。
"四人帮"是什么,我不知道。只知道他们完蛋了,主人们高兴。他们还说"文革"结 束了。"文革"是什么我也是糊涂的,是人么?我后来在金顶镇认识了杨文革和张文革,不 知这两个"文革"跟那事有什么联系?以后我还听人讲起过这个词,不过我一直没弄明白它 的意思。我觉得毛主席很了不起,他死了,主人们会哭,看来他和白马一样让主人爱。我见 毛主席在像章上呆过。后来在梅主人家,还见他在墙上的画纸中呆过。一个人什么地方都能 呆,累是累了点,可是能看出他不一般。别人的样子怎么就不能往这些地方呆呢?
huáng主人他们要吃饭的时候,有一个又矮又瘦的男孩给他们从灶房往出端菜。他就是我的 第二个主人小哑巴。他戴着个大围裙,那围裙快要拖到地上了。他每端一样菜,都要使劲抽 着鼻子闻。镇长骂他:"小哑巴,你要是敢把鼻涕弄进菜盘里,我就把你赶到猪圈里和猪睡 !"
小哑巴窄额头,小眼睛,薄薄的嘴唇紧紧抿着,一句话也不说,好像你用铁棍也撬不开 他的嘴。huáng主人他们问他话,他一句都不回答,只是把菜盘往桌子上一放,垂着头走开了。 他路过我身边的时候,总要看我一眼。
镇长对huáng主人说,这孩子本来是活泼伶俐的,前些年他家里发生了火灾,只他一个人活 下来了,父母和爷爷奶奶都烧死了,从此后他就不跟人说话了。他没了家,只有一个叔叔在 外地。他这叔叔出奇地抠门,他亲爹亲娘亲哥亲嫂死了他都没来奔丧,说是他来了他们也活 不了,还làng费路费。这孩子他自然也不愿意要了,镇里只好收养他。他早到了上学的年龄了 ,可就是不爱去学校,只好让他在招待所里打杂,帮厨子择个菜呀,倒个泔水呀,给客房扫 扫地抹抹桌子等等。
"那他以后怎么办?"huáng主人问。
"他十八岁以后娶了媳妇,不就好了么!"镇长笑着说,"男人的毛病,女人全都能给 调教好!"
小哑巴上完所有的菜,镇长和huáng主人他们就开始吃菜喝酒了。我趴在火墙边打盹,小哑 巴悄悄走了过来,他蹲下身,把手中攥着的半个窝头往我嘴里塞。他说:"吃吧,我知道你 饿了,你的肚子都瘪了。"他一说话,huáng主人他们就都不说话了。小哑巴见我不吃,又说: "你是不是嫌它gān巴,要先喝点水?"他说完这句话,镇长"哎呀"大叫了一声说:"这孩 子原来还能说话呀,这可太好了!我看他跟这狗有缘分,你们把它留下来吧!你们这两天在 这儿吃住的费用我就给免了,就当是买狗了吧!"huáng主人说?quot;这狗本应该带回去的,可不 带也没关系,就说它在丛林中让láng吃了吧?quot;
我活着,可他却说我让láng吃了,这真不好。我不想让láng吃了我,要是鹿吃了我,我乐意 。我就这么被huáng主人在酒桌上给抛弃了。我想我对他们没用了。人用我们的时候,我们就是 他们嘴中美味的食物,一旦他们用完了我们,我们就成了屎,随随便便地就给遗弃了。
第五章 葵花开呀chūn水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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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主人家在镇子的最西头,是一座很矮的房子。这房子有些歪斜,远远一看,像是一头 抬起一只脚来要逃跑的黑熊。房屋的东侧,是一座比一座高的房子,所以清晨时,梅主人的 房子会暗一些,阳光被那高房子挡住了。不过那房子暗不了多久,太阳升高以后,它就完全 被光明笼罩了。尤其是到了傍晚,这房子更是一派灿烂,好像夕阳用光明做成了一条毛茸茸 的毯子,要像包小孩子那样裹了它,把它抱走似的。
梅主人家往西就没有别的房子了,但有树,是一片不太高的松树林。松树林总是有一股 松香气泛出,梅主人身上的香气,我估计与松树有关。我想她在有松树的地方住久了,松树 就把她也变成了一棵树,所以她身上老是有一股好闻的气味。
梅主人不像别人家,猪呀羊呀猫呀牛呀的养上一大堆。除了我之外,她只养了一群jī。 是多少只,我不知道,反正很多。黑jī白jī花jī都有。花jī在我眼里永远都是黑白花的。白 jī身上的白让我觉得热,而花jī身上的白却让我想到雪。天气太热的时候,我就看花jī身上 的白,一看就凉快了。
我喜欢梅主人家的院子,那院子开满了葵花。我来的时候,葵花开得正盛。这花很恋着 太阳,太阳往哪儿走,它们的脑袋就跟着往哪儿转,好像葵花吸了阳光才会生长。它那圆盘 似的花朵,就像梅主人的圆脸,端端正正的,很好看。葵花长了一圈蜷曲的耳朵,不像梅主 人,只长了两只耳朵。其实我也知道,葵花长的那些耳朵就是花瓣,可是因为它们的脸太像 梅主人的了,我就认定那花瓣是耳朵。葵花到了晚上就耷拉下脑袋了,它好像吃饱了,喝足 了,心满意足地垂着头睡了。它吃的应该是阳光,喝的应该是清风。它一耷拉下脑袋,那些 蜷曲的耳朵也顺了下来,估计松林中的鸟鸣它是听不见了。
因为院子里有葵花,梅主人就把jī散在松树林中。那里有肥美的虫子等着它们觅食。梅 主人不像羊草,天天要把手伸向jī屁股摸蛋。她不管jī下不下蛋,一律散出去。到了晚上, 她领着我把jī往回赶时,顺带着看看草棵里有没有蛋。有,就捡起放在袖子里。没有,她也 不骂那些jī。不像羊草,哪只jī要是连续几天不下蛋了,她会骂:"真该割了你的屁眼!" 傍晚,我喜欢在草丛中帮助她寻蛋。找到了,就冲她叫几声,她就飘飘摇摇地笑着过来了。 她走不平坦的山路是飘飘摇摇的,走平路也是飘飘摇摇的,好像她天生就是一个飘着走路的 人。天热,她白天穿着短袖衣,但到了晚上赶jī回来时,必定要穿上长袖衫,因为她要用袖 子装jī蛋。捡了jī蛋,她的一支胳膊就得一直抬着,要不胳膊一顺下来,蛋就掉到地上了。 她一来,jī就一只只地冒出来了,有的从草丛中,有的从树背后,还有的是从花丛里钻出来 的。由于呆的地方不同,jī身上挂着的东西也就不同,有树叶,草,以及花瓣。她把jī带出 树林,会查查jī少没少,往往查着查着jī互相纀起来,分不清哪个是哪个了,她也就不查了 ,只管把它们赶回去。有的jī调皮,一进了院子,趁梅主人不注意,张嘴就对葵花秆纀一下 ,我就赶紧冲上去制止。所以这些jī对我并不友好。它们也许这样想,同是一个主人养的东 西,我可以自由自在地进出,它们呢,白天要被逐出院子,晚上回来后就被圈进了笼里。它 们对我的怨恨也是有道理的。
我得到"旋风"这个名字,是有天傍晚和梅主人在松树林寻蛋的时候。那天的jī个个懒 惰,一个蛋也没下,我为主人沮丧的时候,她倒是显得很高兴。我想她是为自己的胳膊可以 轻松一次感到高兴。她从地上捡了一块石子,攥在手中,运足气撇出去,对我喊了一声:" 追--"我就腾空而起,冲石子落地的方向飞奔而去,很快把那石子叼回到她脚旁。她高兴 了,一次次地把石子撇出去,我一次比一次快地冲出去。我觉得自己快得要飞起来了!梅主 人笑着对我说:"你比旋风跑得还快,以后就叫你旋风得了。"于是,我又有了名字。名字 对于我们,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很像来去无定的风和聚了又散的云。我发现,当我喜欢某 个主人时,我的情绪始终处于亢奋状态,这时我就会比平时要机灵和有激情,能吃东西,跑 起来刷刷刷的,而且看着什么东西都觉得亲切。在这一点上,我们和人没什么区别。